吃罷點心告辭的時候,那小舅舅不敢放開嬰兒,一直說:「他會笑,他同真人一樣。」
吳豫生坐上車才說:「終於把這個女兒帶大了。」
他沒有想仔細,人說到自己的時候從來不想仔細已是慣例,珉珉其實在學校宿舍長大,非在父家,最後一筆教育費且由姨丈支付。
谷家華附和說:「是,教人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以後其實可以多些來往。」
谷家華點頭說:「是,她現在很正常很親切,我一直認為陳曉非對她有不良影響,可見沒有說錯。」
梁永燊做完這個大型節目鬆一口氣,倒在沙發裡,他看著妻子,妻子正全神貫注凝視嬰兒,她的臉龐有點兒浮腫,動作略見緩慢,一心一意,再也沒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燊問:「你可想過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嬰兒上一頓與下一頓之間苟且偷生就已經感覺很好。」
梁永燊笑,過一會兒說:「下月起我升副總經理了。」
珉珉誇獎他,「多能幹,我們以你為榮。」
「謝謝你們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許是囡為我超級能幹的緣故。」
珉珉側側頭,皺皺眉,*記彷彿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她剛想追究,懷中嬰兒蠕動一下,她即時放棄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兒身上。
當這個小小人兒會得走路的時候,吳珉珉又懷了第二個。
這個消息令梁永燊高興得跳起來,「你看我多幸福,別人的太大在外頭忙著與男人別苗頭,我的太太在家為我養寶寶。」
這個消息連陳曉非都驚動了,她在一個陰暗早上上來探訪珉珉,進屋以後,太陽忽然出來,客廳充滿金光。
珉珉笑著出來歡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鬢邊有絲絲銀髮,叫珉珉失神剎那。
陳曉非打量她身段,詫異問:「第二個呢?」
「養下來了,在房裡正睡呢。」
陳曉非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快,這麼便當?她不置信地衝進嬰兒房,只見兩個孩子睡一堆,小動物似,一個只稍微大一點,穿工人褲,胖胖小臉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漬子沒擦乾淨,小的裹在軟布裡,頭臉都看不清楚。
陳曉非一顆心似遇熱的白脫油,全部融化,她輕輕責問:「你不夠人手為什麼不出聲,我認識現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間著生,連二接三,對你身體也不好。」
珉珉只是笑。
陳曉非頹然,「對不起,這是我的缺點,我總忘形忘記,你是吳豫生的女兒,而這兩個,是吳珉珉的孩子。」
陳曉非只坐了一刻。
珉珉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說:「假使我有女兒,暑假必讓她到姨婆家住。」
陳曉非怔住半晌,珉珉以為她不滿意,誰知她卻說:「男孩也不妨,我一樣歡迎。」
那夜梁永燊回來,珉珉問:「這麼晚?」
「累死我。」他邊解領帶邊倒在沙發上。
「阿姨來過。」
「阿姨?」梁永燊似極之陌生。
「陳曉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豐年間舊事,那灰塵飛揚小巷子在夕陽裡忽然走出一個故人來,叫他難以辨認。
珉珉為他的態度吃驚,她對一切回憶都整理得井井有條,逐件逐項依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屜裡,隨時可以抽查。
小梁連阿姨都不復記憶了,那一向喜愛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極點,倒在床上,即時入夢。
珉珉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麼夢,她想擠到他同一夢中,既怕位置不夠,又怕他的夢與他職業一般枯燥刻板。
這個梁永燊,同從前那略帶憂鬱的少年人可說判若兩人了。
吳珉珉站到鏡子面前去,待己寬,責人嚴,是最可怕的進犯,她得好好看清楚自己。
她許久沒有客觀地觀察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整個人並非有礙觀贍,照樣穿著很時髦的松身衣服,素臉、短髮,身段略壯,看上去健康端莊,不過,這也不是她記憶中的吳珉珉。
彼此彼此,這倒好,雙方扯平,毫無虧欠。
吳珉珉心安理得。
幸虧在鏡中打量過自己,否則萬一在街上看到櫥窗玻璃中反映,可能不知道該名外型普通身份平凡的女子是誰。
珉珉睡了。
許久沒有做夢的餘暇,一覺頂多不過睡五六小時便得起床照料孩子,通常由幼兒啼哭吵醒,掙扎起身,只有在這個半明半滅時刻,她覺得無孩夫婦不愧逍遙自在。
珉珉每次做夢都分得出真假,她很清楚地知道身在夢境,但卻不損它的真實性。
對珉珉來說,夢並非生活中壓抑及不滿的出路,夢是失卻的回憶片斷,它們都是真的。
她夢見她在華英女中禮堂出現。
禮堂面積比記憶中小得多,新裝修,十分整潔,珉珉不曉得來幹什麼,見有長凳,便隨意坐下。
她低頭看著雙手,無名指上戴著結婚指環,證明這是成年的吳珉珉。
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卻看到意長與惠長兩姐妹進來,她們是那麼年輕,孩子般臉蛋,豐滿的身段,真正賞心悅目。
只聽得意長揶揄惠長:「邱進益已經不喜歡你了。」
惠長冷笑一聲:「我知道,他現在追你的好同學吳珉珉,你以為他會轉向你?」
珉珉一身冷汗,怕莫家姐妹看到她,但是她倆一邊爭吵,一邊轉個圈就出去了。
接著進來的是葉致君老師,哎呀,在她身邊的是張麗堂,她倆怎麼會結伴同行?
張麗堂絮絮哭訴:「我並沒有碰過試卷,真要派罪狀給我,只能說我對吳豫生教授有太大的好感。」
葉致君同情地道:「我瞭解被冤枉的感覺……」
她倆往後台去了。
珉珉吃驚地看著她們的背影,她想站起來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她不願意看到這些面孔,現在她的世界只得兩個孩子與終身配偶是重要的,她努力站立,雙腿卻不聽使喚,珉珉暗暗叫苦,跟著出場的不知道是誰?
簡金卿同翁文維來了。
她同他說:「吳珉珉早就知道你我關係,她不能容忍,所以甩掉你。」
「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找到新生活,請你速速走開。」
珉珉閉上眼,用手捂耳朵。
有人伸手來拉她的手,她掙扎,大聲嚷:「我不要做這個夢,中止它,中止它。」
那人強拉開她的手,「是我,珉珉,是我。」
「你是誰?」
「我是愛護你的蘇伯母。」
珉珉遍體生涼,不由得睜開雙眼。
「珉珉,許久不見了。」她微笑道。
「蘇伯母,」珉珉握住她的手,「你還認得我?」
她點點頭,「你長大了。」
「你可怪我把秘密洩露出來?」
蘇伯母笑一笑,「你不說我終究也會知道,他們一定會向我攤牌。」
珉珉沒有回答,她看見莫老先生在禮堂一角向她招手。
站在老人身後的,是她的母親。
珉珉看著她走近。
珉珉心情忽然平和,貪婪地注視母親,她在她對面坐下。
她開口了:「我患病良久,他們都沒敢跟你說吧?」
珉珉慌忙搖頭,「沒有,從來沒有,你是什麼病?」
她母親說下去,「我十分厭世,不欲長痛。」聲音越來越低。
珉珉束手無策,十分悲痛。
她忽然抬起頭來,微笑說:「你要當心。」
珉珉警惕地看母親。
「當心……阿修羅。」
珉珉脫口而出:「當心什麼?」
耳畔傳來幼兒的痛哭聲,珉珉自床上躍起,急忙走過去抱起孩子。
這樣小小身體竟然可以發出如此宏亮哭聲,不可思議,每次聽到哭聲她都覺得趣怪無比,忍不住笑。
夢境種種,冉冉淡出,不復記憶。
平凡的生活就是這點好,似永遠有一支和煦的燈光照亮小小世界,自給自足。
梁永燊打著呵欠自隔壁房張望過來,「古人一生六七個,真不知怎麼消受。」
「大概多人幫忙吧?」
「我們家不是有兩個半家務助理嗎,主婦照樣忙得人仰馬翻。」
他似有抱怨意味。
「燊記,我做了一個怪夢。」
他呻吟一聲,「你與你的怪夢。」
「我看見亡母——」
「幸運的你,」他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洗臉,「我剛才夢見大老闆飛過來罵人,拍著桌子控訴盈利不足。」
珉珉閉上嘴巴。
梁永燊匆匆出門。
下班時分,他使秘書打電話回來,晚上有臨時會議,不能回家吃飯。
珉珉無奈,因她沒有工作,不瞭解辦公室真相,真的像他們說的那麼緊張,抑或另有秘密,她不得而知。
珉珉趁這個空檔把阿姨請上來小坐。
她輕輕說:「我夢見亡母。」
陳曉非低下頭,過一會兒才答:「你自己也已為人母,何必再追究往事。」
珉珉的聲音更加低,「那麼,她自尋短見一說,竟是真的了。」
陳曉非始終不肯給她一個確實答案,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再說一會子話,珉珉把阿姨送走。
回到家裡,孩子們已經睡著,他們的父親卻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