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過些時候再說吧,她遲疑地想,可能將來會找到一門適合她的專業。
這些日子以來,最美妙的事,便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全世界可能已經忘記了她那麼一個人,她也不甘雌伏,忘記了全世界。
家庭生活一點兒都不悶,看一卷書,出去買一兩個菜,一下子到了下班時分,她像小孩一樣,坐在近門口的地方,一聽得門外有一點點動靜像鎖匙圈響,便立刻揚聲:「燊記,是你嗎?」飛撲過去開門。
梁永燊由衷地說:「我是個幸運的人。」
他再也沒想到敏感憂鬱到妖異程度的吳珉珉會變成一個純純的小婦人。
他說:「當心我欺侮你,你此刻已盡失鋒芒。」
「真的,」珉珉感慨地說,「我們女性每長一歲。便貶值一次,我又不懂投資保值,創立事業。」
「孩子也是資產。」梁永燊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珉珉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燊準時下班,進得門來,他笑道:「猜我帶了誰來?」
珉珉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來,像一隻貓似,鬃毛微微揚起,全神貫注凝視門外。
小梁身後轉出一個女子,伸著雙臂,「吳珉珉。」
珉珉一見她,心頭一鬆,雙目頓時紅了,「莫意長。」
梁永燊笑道:「這次我可做對了。」
「意長,」珉珉擁抱著舊友,眼淚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沒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況可好?還在結婚中嗎?怎麼胖了這許多?這次回來,是探親抑或公幹?有沒有機會住在我們這裡?你那另一半呢?」
意長大吃一驚,推開她,「你真是吳珉珉?天啊,原來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毀一個人,你瞧你脫胎換骨了,婆婆媽媽哭哭啼啼,三分鐘內說的話比往日整月還多,你完了。」
梁永燊在一旁搖頭,「真有得說的。」索性到書房去避開她們。
「意長,現在我們是親戚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們是妯娌。」
珉珉頹然,「還沒到中年已經有往事如煙的感覺。」
意長靜下來,沉思一會兒,「我們少年時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珉珉不語,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說:「意長,有一件事我想問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長說,「你問不出口。」
珉珉說:「你還記得惠長吧,惠長怎樣了?」
「還過得去。住大都會,學美術,出院後一直有點兒歇斯底里,不過不要緊,藝術家統統神經質。」
「你有沒有再見過她?」
「沒有,我時常做噩夢,看到身上長長的傷口裂開來,有時候一顆心出來,我急忙用手接著,看著它還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長苦笑。
事情可以說出來,可見已經不能刺激她了。
「意長,這件事裡,我也有錯。」
「珉珉,你怎會這樣想,怎麼能怪到你身上,你不過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我與惠長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搶來搶去,沒有寧日,邱進益開頭夾在我們當中貪玩,最後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珉珉抬起頭。
「一點兒都不錯。」
「我總覺我是罪魁。」
意長笑,「每一個美麗的少女都擁有若干殺傷力,為著虛榮心,也泰半不介意略為內疚地攬事上身。但相信我,吳珉珉,你、我,甚至是惠長,不過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罷了。你看,我們一樣結婚,一樣發胖,一樣會憔淬,」
珉珉吃驚,退後一步,用手掩著嘴。
意長惆悵地說下去:「我們的法力隨青春逝去,之後就是一個普通人了,誰還在乎我們會否受傷,有無喜樂,現在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做錯事要承受後果,我們已經成年,被貶落凡間在紅塵中打滾。」
聽意長說完這番話,珉珉遍體生出涼意,她打了一個冷顫,呆呆看著意長。
「以前你慣於坐在窗前沉思,珉珉,現在呢,還保留著這習慣嗎?」
珉珉過半晌才答:「家務那麼忙——」
意長點點頭。
梁永燊捧出茶點來,「潤潤喉嚨再說。」擠擠眼。
意長笑說:「真沒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來,」歎口氣,「現在輪到他們佔盡優勢了。」
意長是真的長大了,口氣世故、成熟、圓滑、合情合理,珉珉回憶她倆在宿舍種種趣事,不禁失笑。
「那個夢,」意長想起來,「你還做那個夢嗎?」
「很久沒做任何夢了。」
「你應該學習寫作,」意長打趣她,「把夢境告訴讀者,還可以賺取名氣與酬勞。」
意長的皮膚比從前深了一個顏色,頭髮則較舊日焦黃,身材變得最厲害,松身衣服都顯得圓滾滾。
歲月對舊友無情,當然也不會特別開恩放過吳珉珉。
她明知故問:「意長,我有沒有變?」
意長一向愛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沒有,一點兒都沒變,同從前一模一樣,只是——」
「只是什麼?」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麼樣?」
「你眼內的晶光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不見了?」
珉珉慌起來,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頭路那麼黑那麼長那麼崎嶇,還怎麼去找?
她低下頭。
「我們得到一些,當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長安慰她。
珉珉失笑,「意長,你幾時學會這套本領,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來,我給你看。」
意長把珉珉拉到臥室,關門,輕輕解開衣裳。
珉珉只看到她腰間有一道細長白痕,這便是昔日流血的傷疤。
「這樣長這樣深的刀痕都會褪卻,珉珉,世上還有什麼大事?庸人每喜自擾。」
珉珉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過半晌珉珉問:「阿姨對我的誤會,會否隨歲月消逝?」
意長向她保證,「一切一切,都會遭到時間忘懷,最終心湖波平如鏡,一絲漣漪都沒有。」
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門:「莫意長,你鬼鬼崇崇幹什麼,當心我叫你丈夫來把你領回去。」
意長笑說:「小梁你人來瘋。」
梁永燊推開房門,「意長,你自己也有個家呀,你怎麼不回家去。」
「意長今夜不走了,我們要說一夜的話。」
小梁說:「我早知道這種事會得發生,鵲巢鳩佔,喧賓奪主。」
她們該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瑣事細細溫習一遍。
兩人蠟縮在沙發裡,茶几上放著飲料、零食,膝蓋上搭著薄毯子,上天入地,無所不談。
天濛濛亮起來,兩人站在窗前,看著山下街道人車逐漸繁忙。
「意長,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見。」
意長伸手摸一摸好友的頭髮,「一定會有機會。」
她再次與意長擁抱。
「好好地與燊記過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長笑,「看樣子他也很知道。」
珉珉把她送到樓下。
計程車識趣地停在她們面前。
珉珉擺擺手,看著意長上車離去。
珉珉站在街角,抱著雙臂,想到當年,到莫家老宅遊玩,十來個少女在那長方型泳池裡嬉戲,清脆的笑聲,與藍天白雲相輝映。
他們統統都是年輕貌美的阿修羅,肆無忌憚,傷害人,也被傷害,珉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內的真正含意。
過了很久,她才回到樓上。
梁永燊已經起來,睡眼惺忪,正在翻閱早報。
珉珉在一旁打量他,錯不了,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她,是這個普通人的妻子。
「你該理髮了。」她說。
「妻子們總是吩叨這些細節。」
「因為丈夫們全部不拘細節。」
梁永燊沒有抬起頭來,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麵包屑,看完頭條,進房換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後,珉珉找節目消磨時間,她翻開一本教絨線編織的書本,研究一個式樣,忽然覺得困,用手撐著下巴,就睡著了。
一直到醒來,都沒有做夢。
梁永燊推醒她,「珉珉,珉珉,你這習慣太過可怕,為什麼隨時隨地睡得著。」
珉珉微笑,「也許下意識知道嬰兒出生之後有好些日子不能舒暢大睡的緣故吧。」
梁永燊要過一兩秒鐘才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竟快樂興奮得落下淚來。
要做的事那麼多,光是與父親重修舊好就得花些時日,一切由梁永燊主持大局。
谷家華本來放不下包袱,一聽到這個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歡喜。
她同吳豫生說:「你竟要升級做外公了。」感慨萬千,不能自己。
吳豫生趁機說:「也許我們應當聚一聚。」
這一次聚會一直拖到八個多月之後,珉珉抱著嬰兒坐膝上,父親與繼母才來探望她。
她父親的兒子已經是個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見幼嬰便說:「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輩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來,氣氛一下子緩和。
在梁永燊鼎力幫忙下,珉珉把場面處理得很好,新生兒成為她的擋箭牌,繼母問她「很吃了一點兒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還可以」。話題便自然地伸延開去,像世間任何一個太太同另外一個太太的談話,以和煦的閒話家常的形式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