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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沉悶內容,細小字體,乃意眼皮漸漸不聽使喚,沉墜下來。

  「小姐,這樣下去你就不用升大學了。」

  「嗄,」乃意睜開眼來苦笑,「誰說過要把我送進大學。」

  「為何同凌岱宇鬧意見?」

  乃意歎口氣,「她這人,難服侍。」

  「不然還用叫你幫忙?」

  乃意轉過身子來,「她這種個性彷彿不知在哪裡聽說過,最終會悲劇下場。噫,是誰呢,誰這樣小器,眼睛裡容不得一粒沙子?」

  美與慧怕洩漏天機,連忙引開乃意注意,「對,你的寫作事業有何進展?」

  「滯不向前,我已決定在試期後置大量古典現代文藝著作勤讀以充實學問。」乃意咕咕笑。

  美忽然自退稿中抽出一封信,「這是什麼?」

  咦,乃意接過,先頭沒看見這封信。

  信封寫著明報機構。

  「你有沒有投稿到上述報館?」

  忘了,乃意拿著信殼,手微微顫抖,忽覺不值,仰起臉歎息一聲,十劃還沒有一撇,已經這麼辛苦,要做大作家,大約如造血汗長城。

  「長嗟短歎幹什麼,看看是什麼好消息。」

  乃意嘩一聲撕開信皮,連信肉一起扯出。

  「嘖嘖嘖,這算什麼,粗心大意。」

  「不拘小節。」一直到成名,乃意從來不用拆信刀。

  「信裡說甚麼?」

  「任小姐,讀過你的稿件,文風十分清新,惜白字同錯字頗多,英語文法夾在中文中也有點彆扭,試謄清修改,連同結局,再寄給我們。」

  「瞧,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志者事竟成。」

  乃意怪叫起來,「他們並沒有打算把我捧作明日之星。」

  由此可知,各人準則不同,對任乃意來說,她百分之百懷才不遇,但聽聽智慧怎麼講:「有機會嘗試,已應滿足,繼續一次又一次努力,直至目的達到,怕受挫折,則永遠不會向前。」

  乃意苦笑,「你不是想提醒我失敗乃成功之母吧。」

  「我們還以為你已經忘記這句格言。」

  即使不記得這一句,還有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這些。

  「世上可有不勞而獲?」

  美立刻攤攤手聳聳肩,「我們亦加班加得不耐煩,何嘗不希望坐享其成。」

  慧說:「我們同你做一單交易如何。」

  乃意答:「聽聽你的餿主意。」

  「你負責把所有愁眉苦面,傷春悲秋的女孩子帶到樂觀堅強的平原去,我們則幫你成為一流作家。」

  乃意大奇,「普渡眾生,有何秘訣?」

  「答應我們,你將來用的題材要積極樂觀。」

  乃意並不笨,立刻耍手擰頭,「不不不不不,這不是要我允諾一輩子寫孫叔敖司馬光的故事嗎,我情願做九流作者,自由發揮創作,你們找別人去傳福音也罷。」

  慧為之氣結,對夥伴說:「我們簡直不是她手腳。」

  美苦笑。

  慧對乃意說:「一流同九流之間分許多等級,你真的考慮仔細了?」

  乃意斬釘截鐵地說:「我寫的所有作品,都必需是我喜歡寫,願意寫的故事。」

  美訝異,「乃意,你還沒有開始哪,大作家的身份十劃尚欠一撇,大作家的脾氣倒已經擺將開來,過不過分?」

  乃意說得有理,「宗旨要先擺定。」

  慧不悅,「我們又沒有叫你誨淫誨盜。」

  「那是另外一件事,創作不能聽令他人,創作的精萃要有自由。」

  「九流作家,祝你成功。」慧諷刺乃意。

  乃意不在乎,「好說好說。」

  她恭候美與慧離去之後,便坐下寫信給編輯,講明考試在即,一切要待六月以後再說,接著忍不住,略略透露一點少女寂寞情懷,才收住了筆。

  任太太推門進來說:「弟弟寫信來問你加緊溫習沒有。」

  乃意頓生誤會,小孩子得寸進尺,越俎代庖,還屬情有可原,這母親,一本正經幫他傳話,還借小弟來教訓長姐,簡真不明事理。

  當下她不聲不響,埋頭溫習。

  這樣一個能活潑磊落能說會道的女孩子,在家中卻不發一言,跡近孤僻,日後她更發現一宗奇事:與廣大讀者溝通絲毫不成問題,並且是一項成功的事業,但與家人,她卻始終未能做到最最簡單的溝通。

  第四章

  上天一向公平,沒有人可以得到全部。

  考試那陣子乃意沒睡好,又擔心成績不好,皮膚百病叢生,對著鏡子,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區維真。

  她把小區請來教功課,只有在這樣生死關頭,小區有權有威,可以肆意發言。

  「這一科已來不及逐頁溫習,我給你五個題目,你背熟了碰碰運氣吧。」

  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凌岱宇也疏於溫習。」

  小區瞪她一眼,冷冷說:「人家怎麼同,人家冰雪聰明,過目不忘。」

  乃意低頭無語,真的,誰像她,不但其笨如驢,倔強如牛,且懶惰如豬。

  過一會兒她又咕噥:「石少南成績也不見得妙到哪裡去。」

  小區又說:「人家頭腦雖然簡單,至少四肢發達,打好網球,也可以拿外國名校的獎學金。」

  因為句句屬實,乃意更加傷心。

  晚上聽見母親同父親說:「當真各人修來各人福,眼看沒希望,上天卻遣差區維真來打救她,天天逼她背熟題目才走,都不知怎麼報答人家才好。」

  「她不是整天伏在書桌上嗎?」任先生問。

  「不是寫功課。」

  「寫什麼,情信?」有點擔心。

  「寫小說。」

  任先生大笑,「什麼,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來了。」

  「人家女兒總與母親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進退,乃意卻似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裡她才暢所欲言,自由自在。」

  「你別多心,青春期的孩子多數難以瞭解。」

  乃意不去睬他們,仍然努力修改舊稿,勤寫新稿寄出。

  七月份有兩件大事發生。

  乃意收到她平生第一束花。

  幸虧那日父母均在外,她拆開小小精緻卡片,看到署名是甄佐森,賀的是「考試成績優異」。

  乃意訝異莫名,立刻與凌岱宇冰釋誤會,把這件事告訴她,岱宇一聽,慣例冷笑一聲,「可是紫色毋忘我襯滿天星,用一張淡黃色薄紗包裝得一派誠意款款模樣?」

  乃意愕然,「你怎麼知道?」

  岱宇在那一頭像是笑得打跌,「甄佐森總共只那麼三道板斧,你不是第一個收他花束的人了,下星期,他會送毋忘我配百合花,再過一個禮拜,輪到毋忘我夾白玫瑰,告訴你吧,城裡時髦女早已給他一個綽號,叫毋忘我甄。」

  乃意噤聲。

  「快把花扔到垃圾桶,千萬別露聲色,幸虧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甄佐森居然向女學生動腦筋,欺侮小女孩,豈有此理。」

  乃意見岱宇反應激烈,十分詫異,「他是你表哥。」

  「我知道,我若不是受害人之一,又有什麼資格批判他。」岱宇又冷笑。

  乃意不置信地問:「你也收過甄佐森的毋忘我?」

  「不然表嫂李滿智女士也不會那麼仇視我。」

  乃意替岱宇抱不平,「你又不是唯一收過毋忘我的人。」

  岱宇歎口氣,「可是我最接近她,要出氣,當然找我,那些明星歌星實在遙不可及。」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剛到甄府,他便有所表示。」岱宇歎息。

  「嘩,一網打盡。」

  岱宇沒好氣,「你說話鄙俗,即使投稿成功,充其量不過做小報報尾巴作者。」

  乃意絲毫不介意,「你聽你這口氣多勢利。」

  「到底有無報館接納你的作品?」

  乃意想走捷徑,「甄家有無從事文化事業?」

  乃意到底不捨得把花扔到垃圾桶,花不語,花無罪,送花的人猥瑣也不表示花有錯。

  她讓它們留在瓶子裡,花成了干花,她又把它們壓在日記本子內。

  日記本子裡全是小說大綱,什麼樣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都會白領女子遇上某國王子,妙齡女郎遭天外來客飛行器重創後身懷異能,獨身女子如何掙扎成材……

  岱宇是乃意第一個讀者,對這些大綱十分齒冷,「可怕,無稽,誰要看?」她看淡。

  「我一定會找到知音。」

  「寫些男孩約會女孩的故事算了。」

  乃意笑,「當然少不了這些天經地義的小說元素。」

  就在那天,報館通知任乃意,已採納了少女日記,下個月開始刊登,並且希望她繼續努力。

  乃意鬆一口氣,總算踏出第一步。

  她想與一個人分享這件大事,拿起電話找凌岱宇,凌姑娘不在家,乃意發愣,不行,她等不及了,非要把這喜訊告訴朋友不可,她終於撥給區維真。

  「好消息好消息。」她這樣同那小子說。

  「啊,」小區很高興,「本校收你讀第六班了。」

  「小區,校園以外,還有世界。」

  「乃意,只有班房才是樂土。」

  「見仁見智耳。」

  「你要說的是什麼?」

  已經掃了興,「沒有事。」

  「乃意我勸你回學校見一見校長,你成績不算太差,是個邊緣個案,求求情,預訂學位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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