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到底是誰?」乃意低喊。
慧詫異,「不是一早已經告訴你了嗎?」
「不,除卻擔任癡情司,在真實世界裡,你倆扮演什麼角色?」
「呵,我們只是過客,沒有身份。」美微微笑。
「你們來這裡幹什麼?」
慧笑一笑,「近來風流冤孽,綿纏於此,是以前來訪察機會,布散相思,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
乃意似懂非懂,不過她已習慣美與慧的言語方式。
美握住乃意的手,「謝謝你幫了岱宇,我們感激不盡。」
「我並沒有出什麼力,」乃意靦腆,「是她自己幫了自己。」
慧莞爾,「那麼,至少你也幫她自助。」
充其量不過如此,「我還沒有開始呢,」乃意起勁地說,「正想拉攏她同韋文志律師,還有——」
美忍不住笑著打斷她,「夠了夠了,好了好了,到此為止,你不是造物主,切莫越界。」
慧提點乃意,「一切順其自然吧。」
乃意怔怔地,一旦放下這個擔子,她倒有絲捨不得的失落。
過半晌她問慧:「到底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
慧笑著說:「噫,大作家,讀者們還等你慢慢寫出來看呢。」
乃意駭笑,「我?」指著胸口。
「為什麼不是你。」
「我就算寫得出,也都是假的。」
美吟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乃意尷尬地笑,「又來了,你倆真是啞謎專家。」
這時美與慧已不肯多講,一人一邊搭住乃意的肩膀,「岱宇因你超越迷津,重新做人,實在感激不盡。」
乃意見她倆有總結此事的意思,頓悟,「我們可是要道別了?」
美與慧但笑不答。
乃意慌起來,「捨不得捨不得,不要離開我,岱宇一事已經證明我是好助手,下次再用我如何?」
美搖搖頭,「你這個癡人。」
慧勸道:「憨紫鵑,這裡沒你的事!還不涼快去。」
乃意如遭雷殛。無比震盪,「誰,我是誰,你們叫我什麼?」
偏偏區維真在這個時候推開書房門進來,「乃意,你對著滿架子的書說什麼?等了二十分鐘都不見你,原來在此演講。」
乃意再回頭,已經不見了美與慧。
落地長窗的白紗簾拂動,也許她倆已經過露台兜往大廳,但是更有可能,她倆己回到幽微靈秀地去了。
維真見乃意怔怔地,宛如不知身在何處,不禁搖頭說:「越發鈍了。」
他拉著女朋友離開甄宅。
乃意非常惆悵,這是最後一次見美與慧了吧。
但願她倆精神時常與任乃意同在,否則的話,一個女子,既不美,又不慧,前途堪悲。
半晌,乃意才回到現實世界來,問維真:「我們到哪裡去?」
「約了岱宇呢,忘了嗎?」
凌岱宇穿著最時髦的五十年代復古紅底白圓點密實泳衣,身子浸在水內,雙臂搭在池邊,正與一個英俊小生說話。
那人,看仔細點,正是韋文志律師。
游泳季節尚未開始,天氣清涼,泳池裡沒有幾個人,岱宇興致這樣高,可見心情不錯。
韋文志遞一杯酒給岱宇,岱宇就他的手喝一口,仰起臉,笑起來,把長髮撥往腦後。
區維真把此情此景看在眼內,十分困惑,輕輕問乃意:「一個人,可以這樣靡爛地過一輩子嗎?」
乃意「嗤」一聲笑出來,「為什麼不可以,城內若干名媛,就是這樣過生活。」
維真便不再言語。
過一會兒,乃意說:「我覺得韋君真適合岱宇。」
「那自然,他可以補充她的不足。」維真早已與女友一個鼻孔出氣。
「你看他倆多享受多陶醉。」
過一刻,乃意看向維真,不知恁地,他倆從未試過沉醉在對方的懷抱裡,從開始到現在,乃意與維真始終維持文明友好的關係,互相關懷,卻不縱容對方,清醒、理智、愉快,但絕對沒有著迷。
可惜。
維真似看穿女友的思維,他溫柔地說:「愛可燃燒,或可耐久,但兩者不可共存。」
乃意大大驚呀,「什麼,」她讚歎,「誰說的?」這話閃爍著智慧。
維真笑笑,「一位作家。」
作家?為什麼任乃意沒有構思這樣好的句子?
維真又說:「我同你,都不是易燃物體。」
「但是你會照顧我支持我,會不會?」乃意充滿盼望。
誰知維真無奈地答:「乃意,我人微力薄,能力有限,即使盡力而為,也不會變成超人,假如空口說白話,只怕令你失望,不過我答應你,一定會全心全意站你背後。」
聽了這話,乃意愣住。
忽覺無限淒涼,原來想真了,他們不過是平凡的一男一女,生關死劫,都得靠自身挨過,天如果在明天塌下來,他頂不住,她也頂不住,不過,乃意想到維真一定會在該剎那把她摟在懷中,已經淚盈於睫,哽咽起來了。
她還要裝作不在乎,把頭轉到另一邊,故作訝異狀說:「岱宇過來了。」
凌岱宇已披上毛巾外套,一見乃意,便輕輕問:「怎麼樣?」
乃意當然知道她的心意,立刻答:「人家生活得很和洽,十分愉快。」善意謊話,乃屬必需。
難怪維真嘉獎地微笑。
岱宇發一陣子呆,才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講真的,林椅梅忍耐力強,適應能力高,確是個賢妻良母人才。」死心塌地地服了輸。
乃意問:「你呢,你打算玩一輩子?」
「不知道,沒有打算,管它哩,懶得理。」她喝一口香檳,咯咯咯笑起來。
年輕有為的韋文志就是為這個著迷吧?
都會中人人朝氣勃勃,孜孜不倦,為什麼?為些微利益,為子虛烏有的名氣,為一時鋒頭,漸漸演變成螻蟻爭血,再厭惡,亦不能免俗,沉淪日深,不能自拔。
忽爾在功利社會遇見對俗世俗事毫無興趣的女郎,香檳作伴侶,跳舞到天明,至情至聖,心無旁騖地縱容私情,飲泣、歡笑,都毫無矯情。是值得著魔。
韋律師為此幾乎不想上班工作苦幹。天天巴不得忙不迭將工夫趕完,脫離勞形之案牘,奔向岱宇那薔薇色天空與她進入另一個逍遙世界。
他絕望地需要她。
失去她大抵也不致於死,但是精魂已失,生存沒有意義,懷著恐懼,這段感情更令他精神抽搐。
他無時無刻不想纏著她。
韋文志自嘲地問乃意:「此刻我處境尚算安全?」
乃意拍拍他的肩膀,「甄保育那一章已告終結。」
「可是,凌岱宇感情書可能是本巨著,長達一百章。」
乃意白他一眼,「癡兒,虧你還讀那麼多書,這等淺易的道理你都不懂,即使佔有一章,已經受用不盡,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我同你,不過在浩瀚宇宙其中一個小小星體上暫時寄居數十年,說什麼天長地久,廢話。」
韋文志看著乃意,心中激盪不已,一股癡念漸漸釋放開來。
乃意笑吟吟地看著他。
韋文志也自笑起來,過一會兒,自去侍候岱宇。
維真輕輕問乃意:「你同他說了些什麼,我見他如夢初醒、恍然大悟的樣子。」
乃意笑:「我同他講,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維真也笑,「我才不相信兩句話會令他醍醐灌頂,感激銘心。」
「維真,我們走吧,不理他們。」
乃意說得出做得到,任務已畢,一派瀟灑,專心寫作讀書。
維真順理成章地考入法律系,故時刻與他的學長韋文志聯絡。
乃意第一個長篇小說印出單行本,她捧書愛不釋手,抱著它進入睡夢裡。
維真取笑她,「看著己作,神色溫柔愛憐,前所未見,文章肯定是自己的好,信焉。」
一個個字做出來,涓滴屬於一己心思,不愛才怪,所以,列位看官,千萬不要問一個寫作人「你最喜歡自己哪一本書」,永遠沒有答案,因為字字看去皆有汗,本本辛苦不尋常。
這個時候,乃意的工作已經有了個良好開始,她不介意別人怎麼看,正當職業,只要養得活自己,兼夾有興趣做,便是理想工作。
轉眼間又一年,乃忠這小子又回來了。
多年獨立生活使他對家人感情淡薄,拎著姐姐的書,他躊躇地說:「可是,這算不算藝術?」
乃意見他對俗世事一無認識,看樣子真正適合一輩子藏身學術界象牙塔內,不禁笑得肚子痛,過半晌才答:「乃忠,至矜貴的藝術,乃是令大眾快樂的作品,藝術並非小撮人之特權,藝術必須自勢利階層手中解放出來。」
既然乃忠喜歡高深莫測,似是而非的辯證法,乃意便滿足他。
果然,他聽了之後,怔怔地思索,不再發表意見。
對這位兄弟,乃意恐怕永遠不能與之肩並肩訴衷情,自他留學第一個暑假起,他們便把對方視作假想敵,只有競爭,沒有商量餘地,下意識要把對方比下去。
第一回合,乃意勝利,但是她知道弟弟比她小好幾歲,他的前途,未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