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意傻笑著不作答。
凌岱宇終於覺得這世上除了她還有其他的人了,居然關心起朋友的起居飲食來。
以往,在感情上,她只懂得予取予攜:凌岱宇永遠是可愛純潔的小公主,專等眾人來呵護痛惜,處處遷就她是天經地義,名正言順之舉,習慣把一切不如意事轉嫁親友負擔,很多時候都叫人吃不消。
在乃意心底下,一直懷疑,甄保育會不會也就是為這個反感。
不知道是幸是不幸,隨著環境變遷,岱宇這個毛病好似有改過的趨向。
半晌乃意才咳嗽一聲,「呃,我嘛,乏善足陳。」
岱宇看著她,「乃意你這點真真難得,你是少數對自己不大有興趣的人,一說到自身,支支吾吾,岔開話題,不置可否,多可愛。」
乃意汗顏。
她認識若干愛自己愛得無法開交,愛得死脫的人,一開口,三五七個鐘頭,就是談他個人的成敗得失,喜怒哀樂,別人若打斷話柄,會遭他喝罵,略表反感,那肯定是妒忌。
「乃意,」岱宇又怯怯地說,「我也太自我中心了吧。」
啊,居然檢討起自己來。
乃意感動得眼晴都紅了。
「不,」她連忙安慰好友,「你只是想不開,慢慢會好,不是已經進步了嗎?」
話要說得婉轉,不能直接打擊她,可是也不得不指出事實,唉,做人家朋友不簡單。
岱宇苦笑,「我還有得救?」
乃意不忍心,「小小挫折,何用自卑,岱宇,我看好你,不要讓我失望。」
「乃意,你真是煲冷醋專家。」
「岱宇,曬完太陽戲畢水,也該有個正經打算了吧?」
「韋律師也那麼說,我總是提不起勁,」岱宇搖搖頭,「不知是否遺傳,一身懶骨頭。」
任乃意要是有那樣的條件,任乃意可能會做得比她更徹底。
茶會那日,區維真與任乃意因想早走,到得很早。
新居看得出經專家精心炮製,光是道具,已叫人眼花繚亂:威士活的瓷器,拉利克的水晶,蒲昔拉蒂的銀具……
乃意暗暗搖頭,肯定這些都是林倚梅的妝奩,做壞規矩,世上女子乾脆不用出嫁。
任家沒有嫁妝,只得人一個,乃意吐吐舌頭,要不要拉倒。
幸虧那區維真粗枝大葉,根本沒把這些考究的細節看出來。
如果岱宇也來了,也許會覺得安慰,甄保育夫婦不快樂。
不必憑空猜臆,毋須捕風捉影,人家根本毫不掩飾不和狀態,甫新婚,已經相敬如冰。
甄保育坐在露台上抬頭仰看藍天白雲,一言不發,林倚梅在廚房吩咐僕人作最後打點。
區維真搔著頭皮小小聲說:「氣氛不對。」
乃意只得走到倚梅身邊搭訕說:「別忙嘛,坐下來,我們聊聊天。」
倚梅遞一杯茶給乃意,「岱宇可打算來?」
「她出了門。」不算謊話,到停車場也是出了家門。
倚梅攤攤手說:「岱宇若果看到這種情形,一定笑死。」
乃意連忙維護朋友,「岱宇不是這樣的人,況且,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事情。」
倚梅不禁歎息:「任乃意任乃意,我真佩服你,貫徹始終,朋友眼裡出西施,在你心裡,凌岱宇居然渾身上下渾無缺點,你比甄保育還要厲害,他頭腦是清醒的,只是無法自拔。」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說別的,你的手臂無恙吧?」
倚梅將兩條手臂盡量伸直平放,乃意很清楚看到,左臂已經短了三五公分,並且,高低不齊。
「這條膀子已廢。」倚梅頹然。
乃意安慰她,「不要緊,你有內在美。」
倚梅一聽,陡然大笑起來,「任乃意,怪不得你可以成為小說家。」
乃意悻悻地,「你們甄家這幾個人,沒有一個好侍候。」
「對不起對不起。」
乃意好奇,「告訴我,甄佐森怎麼了?」
「好得不得了,城裡花鋪所有毋忘我都被人一掃而空,他才不愁寂寞。」
輪到乃意嘻哈大笑,「佐森不是壞人。」
倚梅溫和地說:「你有一雙善良的眼睛,看不到人家劣跡。」
「那是我的福氣。」
外邊露台上區維真問候友人:「婚姻生活是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甄保育好似沒聽見這條問題,改問:「最近有否見過岱宇?」
「她很好,請放心。」
保育訕笑,「這上下一定想對我三鞠躬多謝我不娶之恩。」
區維真沒給他留面子餘地,「你說她不應該嗎?」
「當然理直氣壯。」
「保育,倚梅付出良多,你應好好珍惜。」
甄保育呵呵地笑,「這麼說來,獵物應對獵人感激不盡?」
維真變色。
甄保育像是把要說的話統統已經說盡,伸長了腿,頭枕在雙臂之上,雙目遙視天空,像是要看透大氣層的模樣,世上之事,或大或小,或悲或喜,再也與他無關。
維真坐在老朋友身邊,為之語塞。
那邊門鈴一響,又來了一位客人,說到曹操,曹操即到,出現的正是甄佐森。
此人手中捧著一大束紫色毋忘我,乃意一見,不禁絕倒,甄佐林一進門,不知做錯什麼,已惹得笑聲連連,一副尷尬相。
趁倚梅去插花,乃意問他:「尊夫人好嗎?」
甄佐森自斟自飲,「她當然好得不得了。」
「你別黑白講。」
「小姐,你太天真了,你以為女人真是弱者?甄氏建築的虧空,統統由我而起,刮下來的脂膏,卻不入我口袋,你明白沒有?」
真是一筆爛賬。
「夫家的刮在囊裡不算,娘家人亦不放過,」甄佐森用嘴向倚梅呶一呶,「直想把所有人抽筋剝皮,方才心滿意足。」
乃意沒想到會聽到這許多是非。
「嘴巴還不饒人,一天到晚嚷嚷:『把我娘家的門縫子掃一掃,夠你們甄家過一輩子的。』」
倚梅出來聽到,「大哥在說誰?」
甄倚森不語,幹盡杯中酒。
「人已經走了,什麼事也該一筆勾銷了。」
甄佐森放下杯子,「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倚梅並無留他。
甄佐森走到門口,回頭對乃意說:「你看到保育沒有,簡直為魂離肉身現身說法。」
然後拂袖而去。
客人漸漸聚集,乃意暗示維真告辭。
倚梅卻挽留他倆,「少了你們,簡直不成氣候,嘗嘗點心再走,廚子手藝不錯。」
乃意偷偷問維真:「怎麼回事,甄保育的想法忽然變了。」
沒想到維真丟了一個書包:「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什麼意思。」乃意白他一眼。
「那意思是說,人心不足,娶了這一個嘛,又覺得那一個知心投機,娶了那一位,又覺得這一位賢良嫻淑,無論選了誰,都一定後悔,必然是錯。」
乃意眨眨眼。
「你呢,」維真忽然問女友,「會不會有同樣煩惱?」
「我?」乃意答,「我從來沒有選擇餘地,多好,不必花腦筋。」
維真愛惜地看著乃意,「真的,人還是笨笨的好。」
乃意不知怎麼回答他好。
維真說得不錯,要是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到了家,不知恁地,總覺得他異常得小,異常得傻,時時刻刻需要照顧呵護。
相反,看法則完全不同,像甄保育適才說林倚梅:「你同她放心,人家不曉得多能幹多精明,有的是辦法,永遠屹立不倒,一柱擎天。」
這樣,就大告而不妙,表示毫不關心了。
當下乃意握住維真的手,「我們該走了。」
維真站起來,仍然比她矮好幾個公分,乃意對該項差距已經完全視若無睹。
世事一向奇怪:當事人若全不在乎,旁人也就不會特別注意,事主如耿耿於懷,好事之徒馬上大感興趣。
倚梅見他倆堅持要走,只得無奈送客。
才走到大門,乃意不經意抬頭,看到半掩著門的書房裡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
乃意立刻被懾住。
她輕輕對男伴說:「我還有點事,你先去把車子開過來,等我五分鐘。」往書房走去。
維真想叫住她,已經來不及。
乃意走近書房,輕輕推開門,房裡光線柔和舒適。
有人對她說:「乃意,請進來。」
乃意如被催眠,雙腿不聽使喚,輕輕轉到沙發另一邊去看個究竟。
沒有錯,她沒有猜錯,坐在長沙發上的兩個人,正是美與慧。
只見穿著高雅黑衣的兩位女士微微笑看住乃意,「請坐,老朋友了,何必拘禮。」
乃意受不了這一擊,低聲嚷:「我一直以為你們是夢中人,」她停一停,「抑或,我此刻就在做夢?天啊,千萬別兩者分不開來就好。」
只見她倆笑不可抑拍拍沙發椅子,叫乃意坐到她們身邊,方便講話。
在真實的光線看去,美與慧的年紀,彷彿不會比乃意更大,「真有辦法,」乃意讚歎,十歲八歲時見她們,也是這個樣子,總也不老。
髮式服裝含蓄地依附潮流——慢著,看出破綻來了,「在夢中,你們穿白色衣服。」
「好眼力。」美讚道,「瞞不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