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宇頷首:「她比我慷慨,付出代價比我高昂。」
乃意才欲開口,沒想到韋文志搶先說:「林家在印尼是財閥,這筆數目,本來是林女士的妝奩。」
乃意這才說:「甄家的盛衰,已同岱宇沒有關係,所剩的,夠她生活即可。」
韋文志看著凌岱宇,「即使是撥給甄氏的款項,亦並非無條件饋贈,我有文件在手,可以隨時代你討還。」好一個精明為事主著想的律師。
小區說:「朋友尚且有通財之道,岱宇暫時不需要這筆債。」
乃意拍拍韋文志肩膀,「我要是發了財,一定找你做顧問。」
韋文志笑起來,露出雪白牙齒。
小區瞪了形容放肆的女友一眼。
乃意連忙說:「當然少不了你這個謀臣,維真。」
岱宇按熄香煙,自斟一杯香檳,嘲弄自己:「我才真的要靠你們才能生活下去。」
維真卻道:「懂得請救兵就不會有事,所有專業人士都可以為你服務,最壞是自說自話,自以為是。」
第八章
岱宇幹掉香檳,轉進臥室。
乃意自銀冰桶取出酒瓶一看,涓滴不留。
兩位男生苦笑。
乃意說:「如有安撫作用,幫忙她渡過難關,無可厚非。」
韋律師輕輕說:「開頭總以為是世界末日,後來,才發覺不過是失戀。」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乃意問:「文志兄,你有無聽行家說起甄家那宗槍擊事件?」
韋文志很坦白,「警方的朋友告訴我,傷人只是因甄佐森欠債不還。」
小區先笑起來,「那麼,他該認識債主才是。」
「他說他槍法不准。」
乃意問:「維真,你怎麼樣看?」
「這件事的後果比起因重要。」維真朝房內呶呶嘴。
誰知道呢,塞翁失馬,也許岱宇從此獨立成長。
美麗瀟灑,日後再看見甄保育,會在心中嚷:這樣的一個人!竟為他流過那麼多眼淚!然後仰起頭笑笑,笑自己浪費了那麼些年,笑命運唆擺了所有人,笑至熱淚滿眶。
不過先要再世為人,才能這樣放肆。
過不了這一關,什麼都不用談。
韋文志並沒有即時離去的意思,他斟出咖啡,看著乃意說:「很少有這樣熱心對朋友的人了。」
乃意自覺有資格承擔這項讚美,問維真:「是不是因為年輕?所以無限熱情,過十多二十年,吃得虧多,學了大乖,對友對敵,也許統統變一個樣子,你看甄老太就知道,什麼事都不上心,至親都是陌路人。」
維真笑,韋文志也笑。
韋律師臨走之前,躊躇一會兒,輕輕走到虛掩的房門邊,朝裡邊張望一下。
乃意馬上知道他的雅意,推開房門,替睡在床上的岱宇蓋上薄毯子。
岱宇哪裡真的睡著了,聞聲強自轉過頭來,一臉重重啼痕,輕輕問:「韋君可是要走了嗎?」
韋文志忽然不知身在何處,黯然銷瑰,呆半晌,才出聲告辭,仍由乃意送出門去。
乃意對維真說:「文志兄對岱宇有點意思。」
維真只是搖頭。
「你專門愛同我唱反調。」
「你聽我說,這個時候誰碰見岱宇都不管用,她需要長長一段康復期,才能壓抑失意,重新抬頭,有日傷口痊癒,才是認識新朋友的成熟期,現在?只怕她在折磨自己之餘亦不忘折磨他人。」
乃意暗暗佩服小區,但仍不忘做答辯狂,「也許韋律師有被虐狂。」
「奇怪,女性都這麼看男伴。」
乃意氣結。
小區說下去:「時機就是緣分,條件成熟,碰到合適的人,便水到渠成,毋須苦苦掙扎。」
無獨有偶,乃意亦不贊成苦戀,歷盡滄桑,贏了也是輸了,故此她不認為林倚梅是勝利者。
區維真忽然極難得地說起是非來,「倚梅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永遠得不償失。」
乃意忽然說:「我倆真夠幸運的。」
維真握住她的手,「你說得是。」
岱宇沒有回學校開學。
這也沒有引起別人注意,第六班同學變遷最大,不少人已往外國升學,永不再見。
乃意生活開始精彩,往往在六樓上課當兒,報館追稿電話打到樓下接待處,讓校役咚咚咚跑上去叫她下來接聽,乃意不曉得何德何能得享此特權,只希望日後不會讓校工張哥失望,有朝一日,希望張哥看到她作品書皮子時可以說:「啊,這個作家,我認得。」
這邊廂乃意忙得如採蜜工蜂,那邊廂岱宇日日在醉鄉度過。
乃意不知岱宇怎麼做得到,一般來說,即使是美人兒,醉了也形容難當,可是岱宇控制得似乎不錯,總是微醺,別有系人心處。
韋文志律師幫她搬到一間酒店式公寓住,設施齊備,一切雜務不必操心,乃意去看過,覺得岱宇彷彿在度一個不會完的假期,醒來就醒來,不醒就拉倒,泳池游半個塘,香檳酒當飯吃,賬單直接寄到韋律師處。
閒時坐在太陽傘下或大露台對牢海景凝思,這才是一般人心目中女性作家理想形象。
不快樂,不要緊,姿勢這樣漂亮,已經戰勝一切。
叫她,她慢慢地應,似先要召回遠處靈魂歸位,然後緩緩轉過頭來,不過這是一張值得等待的面孔,傷感帶淚光的眼睛,茫然淒涼的一抹微笑。
總算能夠全身而退,已經不容易,即使不離開甄府,甄保育還是會同她取消婚約。
俗世好比拍賣行,一切東西包括名、利、愛情,均系價高者得,岱宇固然傾其所有,可惜林倚梅志在必得。
岱宇輕輕向乃意傾訴:「我曾向亡母祈禱,盼望得到祝福,也許她另有旨意。」
乃意不與她談這個,她只是說:「你倒是好,一直喝,卻還未曾變為殘花敗柳。」
岱宇安慰乃意,像是不忍叫她失望,「快了,快了,再隔三兩年,一定會倒下來。」
乃意啼笑皆非。
彼邦的小紅屋一直空置,乃意極力主張租出去,「空著幹什麼,做博物館還是紀念館?不可給傷感留任何餘地任何借口,趁早撲殺,以免滋生繁衍,弄至不可收拾。」
維真瞪著她,「乃意,你真的可怕你知道嗎,像你這樣擠不出半滴閒情的人,怎麼寫得好小說?」
「你同我放心,作者是作者,故事是故事,筆下女主角要多浪漫就多浪漫,至於我,時刻欲仙欲死,悲秋傷春,又怎麼天天趴在桌上寫呢。」
肯定是歪理,但是一時又找不出破綻來。
一日放學,正欲直接往報館去,想叫街車,卻聽見有人喚她,乃意一抬頭,看見甄保育。
他說:「乃意,我們想同你談談。」
乃意認得停在那邊的正是甄家的車子。
上了車,已經有人在座。
「倚梅。」乃意不是不關心她的。
兩個人都瘦了,看上去仍似一對金童玉女。
乃意早意味到會發生什麼,一臉淒惶。
過一會她問倚梅:「你的手臂怎麼樣?」
「永不能打網球,永不能彈鋼琴。」
仍然比凌岱宇好,凌岱宇只怕永遠不能好好生活。
倚梅說:「特地來通知你,下個月我們會到倫敦舉行婚禮,雙方家長覺得在那裡聚頭比較理想。」
乃意低下頭,過半晌,又抬走頭,長歎一聲。
甄保育終於問:「岱宇最近好不好?」
「還過得去,生活悠閒,稍遲如不升學,也許找一門優雅的小生意做。」說的也都是事實。
倚梅抬起雙眼,「聽說,」她微笑,「已經找到新朋友了。」
乃意更正:「不是她找人,而是人找她,像她那樣人才,又不會造成男生負擔,怎會沒人追。」
「是位律師吧?」倚梅打聽得一清二楚。
「當然是專業人士比較理想。」
保育沉默一會兒說:「這麼講來,她心情不算差。」
乃意答:「做我的朋友就是這點好,我最擅解百結愁眉。」
倚梅笑笑,「乃意,我最羨慕你這點本事。」
乃意忍不住略略諷嘲,「我佩服你倆才真,倚梅你最懂隨機應變,保育則彷彿永遠可隨遇而安。」
甄保育當場有點兒訕訕的。
倚梅一點不惱,含笑說:「遲早我們都得練出一身本領來。」
乃意忽然問:「那麼岱宇呢,她可是仍然什麼都不懂。」
倚梅凝視乃意,「岱宇最大的本事是什麼都不必懂也不用操心,可是自令得聰明能幹的朋友為她僕心僕命地周到服務,乃意,你說句老實話,這種本事是否一等一能耐。」
乃意這樣能言善辯也在此刻辭窮。
倚梅唏噓,「我只不過是個出手的笨人罷了,做多錯多,越做越錯,外頭還以為我聰明。」
乃意的嘴巴張開來,又合攏去,奈何人人有本難念的經。
「乃意,其實你最公道,只不過站定在岱宇那邊。處處為她著想,才分了敵我,我相信你是明白人。」
車子停下來,倚梅請她到他們新居喝杯咖啡。
甄保育有事走開一會兒,乃意坐在他們雪白寬敞的客廳內呆半晌,然後說:「我最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一定要嫁甄保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