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意聞言放下電話轉過頭來笑問:「你同保育已經有默契?」岱宇笑著點點頭。
她心情好似很愉快,走到窗前,輕輕哼一首歌:「滴不盡的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花春柳滿畫樓……」
乃意訝異,「什麼地方聽來這樣老歌?」
「任乃意任乃意,你如此粗心大意,試問如何做一個好作家?」
「作家還有作家的模子不成?」
岱宇笑說:「想必有一分清秀,二分細膩,另加點善感,添些心靜,方能做得成作家。看你,把你放進絞汁機,擠出來的怕只是滴滴俗氣。」
乃意氣道:「聽上去你頂適合寫作。」
「我才不要做那樣艱巨的工作,」岱宇聲音低下去,「告訴你不妨,我已買下一間小紅屋,過些時候,與保育到這邊來定居,天天就是在後園荼縻架下喝香檳度日。」
乃意怔住,心內絲絲歡喜,真是天造地設一對,也得要兩個人同心合意沒出息才行。
岱宇說下去:「傢俬統共讓給甄佐森,李滿智也該滿意了吧,到時,甄保育無財無勢無身份,誰還來騷擾我們。」
乃意說:「你是罕見的、願意這麼早過二人世界的女子。」
岱宇笑笑問:「你呢?」
「我?三十,三十五,誰知道,首先,我要找到名同利。」
岱宇搖搖頭,「我說錯了,任乃意,你是個濁人才真。」
乃意不以為忤,「眾人皆濁,我獨清?不餓死才怪。凌岱宇,你這種吃遺產的人怎麼會明白民間疾苦。」
乃意去看過那間小紅屋,背山面海,花園足有半畝地大,門口好幾株參天大樹,以岱宇的能力來說,房子不算豪華,岱宇一向不重虛榮,她崇尚世上至難獲得的真愛。
這才是一個人的致命傷。
一架飛機來,卻分開三班飛機走。
乃意想都沒想過,相差四十八小時,便發生那麼大的事。
乃意先陪岱宇回甄府,偌大廳堂樓房靜悄悄,一點聲響都沒有,問下人,只說老佛爺令所有人都趕到公司去了。
岱宇冷笑說:「由此可見,在他們心目中,我還真不算是一個人。」
乃意看著天花板,側著頭想半天,同岱宇說:「我要你答應我,無論甄家同你商議什麼,都請你知會我與小區一聲。」
岱宇說:「我在這裡只是個閒人,他們才不會同我商量大事。」
乃意似有預感,「不一定,有許多事會出乎你我意料。」
乃意回到家,前來替她開門的竟是乃忠。
他比她高許多,下巴與上唇微微長著青色的影子,雙手插在褲袋,正向姐姐笑。
乃意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長遠不見,好不好?」又問,「阿姨又在什麼地方。」
任太太答:「阿姨住慣酒店,老派頭不改。」
乃忠坐下,雙腿一繞,活像大人,「我已經讀過你在報上的連載。」
乃意笑問:「你認為如何?」
乃忠皺皺眉頭,一派有口難言的樣子,欲語還休。
乃意笑說:「不要緊,我受得了意見。」
「十分十分幼稚。」
乃意一怔,索性再問:「還有呢?」
「實則上就是你目己的故事,對不起,那怎麼行,你要學著寫別人的故事才對呀。」
乃意笑著斥責他:「小男孩懂什麼!」
「我身量比你高,我不再是小孩子。」
乃意終於不耐煩,「人不是論斤秤的,小兄弟。」
任太太說:「好了好了,整年不見,一見就同弟弟吵嘴,做姐姐沒有姐姐的款。」
又是偏幫乃忠,太沒意思,乃意站起來回房去。
只聽得乃忠在她身後說:「公開日記就可以賺取生活?」
任太太又說:「你姐姐才剛開始寫作,你怎麼不給她一點鼓勵?」
不必客氣了,乃意冷笑,有讀者的支持即可。
案頭擱著出門期間收到的信。
她揀報館的信先拆。
「乃意同學,少女日記刊登不到一月,甚受歡迎,出版社有意將大作輯成單行本出版,請與我們聯絡為要。」
乃意目瞪口呆,半晌用力擰一擰面頰,痛,不是夢,真有其事。
大作,哈哈哈哈哈,大作,乃意感動得流下淚來,她原本還以為不知要多走幾許黑暗的冤枉荊棘路,沒想到如此順利地開始第二步。
乃意當然明白,編輯口中逢作必大,是一種客套,倘若真正從此相信自己寫的誠屬大作,那麼,作品生生世世成不了大作。
還遠著呢。
乃意顫抖著聲音,生平第一次在電話裡與出版社編輯談生意。
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收入,不管多寡,量入為出,即能經濟獨立。
她同編輯說:「我會珍惜這個好機會,我不會讓你們失望。」
編輯在另一頭聽到這樣可愛天真誠意拳拳的應允,不禁也感動起來,到底要發掘新人。
得到鼓勵,乃意心情大好,頓時和顏悅色起來,稍後,與阿姨共聚,亦有說有笑。
阿姨稱讚她:「寫得很好,不落俗套,清新可喜,我都看過了。」
乃意訝異,「你在哪裡看到?」
阿姨意外,「不是你叫令堂影印了寄給我的嗎?」
乃意這才知道,母親亦十分關心她。
「不過可別疏忽正經功課。」
乃意溫和答:「我知道。」
任太太對妹子有感而發,「你對我這兩個孩子,比我還有辦法。」
乃意忽然說:「《聖經》上講過,先知在本家,永不吃香。」
那天他們回家,小區急找乃意。
他約乃意在街角等,車子來時,岱宇也在。
乃意笑問:「什麼大事?」
可不就是大事,岱宇雙眉緊蹙,小區神態凝重。
小區表達能力一向高強,簡單明瞭扼要地說:「甄氏經濟出了問題,盼岱宇出份子幫著填。」
乃意耳畔「嗡」一聲,來了,來了,她鄭重地搖搖頭,「不行,這是個無底洞,白填。」
小區說:「我就懷疑,甄氏是否真需要出動岱宇名下的款子。」
那邊岱宇輕輕幽幽地說:「是保育跟我開的口,說是他大哥佐森的紕漏,不填下去,叫老封君知道,他們兄弟倆都不得了。」
乃意斬釘截鐵道:「不行!」
岱宇又說:「林倚梅已經一口答應出她那份。」
乃意不禁大奇,「這是幹嗎,拍賣行竟投?」
「我想,」岱宇怔怔地,「我要那麼多錢來也無用。」
乃意冷笑一聲:「你開玩笑!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哪一樣不用阿堵物,你現無親無故,唯一靠山就是這筆遺產,小姐,你今年多大,二十,二十一?來日方長,你肩會挑還是手會提,那麼大口氣說錢無用?」
小區也忍不住加一句:「岱宇,處理財產方面,你千萬要當心。」
乃意皺皺眉頭,「你那律師叫什麼名字,韋文志是不是,你起碼該找他商量一下。」
岱宇只是低著頭。
小區與乃意面面相覷,知道她心意已定,多勸無益。
乃意盡最後努力,「那麼,你把小紅屋留著自用,另外剩一筆起碼生活費以防萬一。」
岱宇輕輕說:「小區,乃意,你們倆真是一對大好人,不過這一次請不要為我擔心,度過這個難關,我們就舉行婚禮,保育會照顧我。」
乃意還有許許多多意見,有待發表,只是開不了口。過一會兒,她說:「岱宇,留著小紅屋。」
岱宇笑,「好好好好好,高興了吧。」
乃意面目呆滯,自問沒有盡朋友責任,愀然不樂。
把岱宇送走,小區安慰乃意,「我們只能做那麼多。」
「我要真是她姐妹,」乃意握著拳頭,「就好說話,就有權同甄家周旋。」淚盈於睫。
小區一味勸慰,「算了,姐妹又如何,更有許多話說不得,不知多少兄弟反目成仇,陌路一樣。」
「維真,我相信整件事是一個騙局。」
小區沉吟。
「這分明是甄佐森與李滿智要掏盡岱宇的遺產。」
「我調查過,甄佐森的確需要一筆不大不小的款子填虧空,親戚互相幫忙,也是應該的,他們婚後,也就無分彼此了。」
「不,」乃意看著天空,「甄保育決娶不了凌岱宇。」
「什麼?」
「小區,這是一個詭計。」
「不會的,甄保育是我朋友,我清楚他,他不會害凌岱宇,相信我,保育甚至不會傷害一隻蒼蠅。」
乃意的左眼蓋一直跳個不停,她正伸手搓揉著。
「岱宇的年紀比你大,你別太替她擔心。」
乃意歎口氣,「年齡同智慧不掛鉤。」
小區噗哧一聲笑出來,在他眼中,任乃意何嘗不是魯莽女,卻偏偏賣弄聰明。
「明天一早,我們分頭辦事。」
乃意早已以維真馬首是瞻,「請吩咐。」
「我去找韋文志律師,你去與甄保育談談。」
是有這種必要。
該夜,乃意心緒有點亂。
初中時她曾偷學吸煙,躲著抽過兩包,有犯罪感,因此停吸,可能已經上癮,一連數日,同今晚一樣心神不寧。
睡不著,她伏在桌子上直寫了半夜稿子。
第二天,甄保育約乃意在海邊一間咖啡室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