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問:「任伯母會讓你遠行?」
乃意只是微笑,在家中,她不是重要角色,大人不注意她的去向、寂寞,當然,可是她也得到無限自由,沒有人逼著她做規矩,也沒有誰認為她會成才,她可以隨意發揮。
隨便編一個借口,便可順利過關。
下個月,阿姨會陪乃忠一起回來省親,父母正為那個忙得不可開交。
那天晚上,她又回到白色的大廈去。
美與慧很煩惱地皺著眉頭。
乃意問心無愧,坦然無懼,仰看那道乳白色光柱,她一直覺得它便是日月精萃,受過這道光的沐浴,特別心平氣和,精神奕奕。
「乃意,」美終於開口抱怨,「你太過分了。」
「喂,叫我幫助她,原是你倆的主意。」
「我們沒有叫你翻天覆地,改變歷史。」美抗議。
「你們懂不懂管理科學,事情交給我便是交給我,處處鉗制,如何辦事?」
慧不惱反笑,「乃意,你太膽大妄為,居然挑唆凌岱宇搬出來住。」
乃意大奇,「許多許多獨身女子一有能力便自置居所,有何不可?」
美搶著說:「離開甄宅,她還是凌岱宇嗎?」
慧用眼色制止美,咳嗽一聲,「乃意,我們怕她會有身份危機。」
乃意莫名其妙,「獨居也並非不是淑女。」
美說:「乃意,任務仍是你的任務,切勿操之過急。」
乃意答:「你們沒有看見她的眼淚,當然那麼說。」
她真不懂,像凌岱宇那種先天優越、得天獨厚的女孩,為何要把自己困在愁城中。
只聽得慧長歎一聲:「死馬當活馬醫,隨乃意去吧。」
過一會兒,美也說:「事情不可能比現在更壞。」
慧又說:「經過那麼些年,用過那麼多人,都失敗了,或許乃意會成功,乃意沒有壓力。」
「乃意與她年齡相仿,知道她要什麼。」
聲音漸漸退去,乃意回到自己的小房間來。
十萬分火急找任乃意的,是甄佐森。
見到他,乃意忽爾想起他的綽號叫毋忘我甄,不禁笑出聲來。
甄佐森最欣賞任乃意純真甜美的笑容,別冤枉他,這次他一點猥瑣的意思都沒有,中年俗氣男子,也有權欣賞陽光空氣式清新,不能說他不懂,不配。
甄佐森想到有任務在身,定下神來,才說:「乃意,老太太托我來調查這件事的真相——」
到底年輕,乃意忍不住拆穿他,「不是老太太,是你太太差你來做包打聽。」
一言中的,甄佐森尷尬得很。
乃意看著他微笑:「她想知道什麼?」
甄佐森覺得可以暢所欲言,對這種氣氛十分陶醉,因說:「我們怕你把岱宇帶壞。」
乃意仍然笑瞇瞇,「壞了,便不聽你們擺佈。」
甄佐森答:「你太低估岱宇,她並不是好相處的人。」
岱宇小事聰明,大事糊塗,最易受人利用,這個乃意說不出口。
「這些日子來她吃的用的統屬甄家,你別以為我們佔了她什麼便宜。」
乃意笑答:「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她凌家富裕,我們甄家何嘗不是,就算李滿智及林倚梅這一對表姐妹,也堪稱千金小姐,我們這一夥人,誰也不會利用誰。」
乃意「啊」的一聲,「那一定是我狗眼看人低了。」
甄佐森啼笑皆非,過一會兒他輕輕說:「我知道你想幫凌岱宇。」
乃意不出聲。
「事情早已安排好,」他無意中洩漏了秘密,「連老太太都贊成保育同倚梅這一對。」
乃意永不服輸的脾氣又一次使將出來,「你們喜歡誰都不管用,且看甄保育的意思。」
輪到甄佐森笑,「那你太不瞭解甄保育的處境。」
「請多多指教。」
「甄保育沒有獨立能力,他一生未曾做過一天工。」
乃意心一沉,果然是難兄難弟,她沒猜錯。
甄佐森聲音低下去,像是感懷身世,夫子自道:「屋子還是老祖母產業,車子用公司名義登記,零用向基金律師支取,吃的是大鍋飯,他一生沒有作出過任何抉擇,一切已經替他安排好,他若越軌,後果堪虞。」
「老祖母不見得壽比彭祖。」
到底是小女孩,不懂事,「遺囑上條款更能綁死人。」
「他可以離家出走。」乃意賭氣。
甄佐森露出雪白牙齒笑:「走到哪裡去,你家會不會收容這樣一個人?」笑完神情落寞,像是想到他自己命運。
「岱宇會照顧他。」乃意聲線轉弱。
甄佐森再次轟然大笑,「如果一生注定要求人,求祖母好過求妻子。」
乃意噤聲,沒想到甄佐森自有道理,想深了真是悲哀,世上原來沒有無條件的愛,這樣鍾愛他們兩兄弟,還是要他們兄弟倆聽話做傀儡。
甄佐森點著一支煙吸起來,樣子有點落魄,反而減去平日那分不受歡迎的輕佻。
他不是壞人。
乃意相信自己目光,做壞人還真需要一點本事。
她已比較同情甄佐森,語氣溫和些,「勞煩你同李滿智女士講一聲,我們決定陪著岱宇旅行散心。」
「不會有結果的。」
「不試過又怎麼曉得?」
甄佐森凝視任乃意,「年輕真好,原始精力無窮,使你們勇於挑戰。」
乃意微笑,「不是意志力控制一切嗎?」
甄佐森搖搖頭,「是活生生的力氣,記住我這句話,到了中年,你自然明白。」
在乃意想像中,中年一如美好黃金秋季,五穀成熟,萬物豐收,辛勞的春耕已過,夏日炎暑遠離,這時候,要什麼有什麼,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經驗加智慧,無往而不利,理當是生命的全盛時期,不應有恨,何事唏噓?
她不介意做一個胸有成竹的中年人,總勝過苦苦掙扎做前途茫茫手足無措的少年人。
可能甄佐森的想法不一樣,也許他的童年太完美。
「也好,」甄佐森似站到他們這一邊來,「也許你們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乃意心一動,「怎麼,你也去?」
甄佐森苦笑,「賢妻李滿智似防賊似防我,她才不肯丟下我一個人在本市逍遙。」
乃意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能否告訴我,甄先生,你為何懼內?」
甄佐森一怔,苦笑連連,彷彿想開口傾訴,卻又再苦笑起來,如此這般,幾次三番,作不得聲,終於啞口無言。
十多年夫妻,無數糾葛,千絲萬縷的關係,都還不算,事實上他根本離不了她,每次虧空,都由妻子搬出娘家有力人士把數目填回去,他應當感激她,不知恁地,卻越來越恨她,她每付出十塊錢,勢必取回他價值一百元的自尊,然後仍然以他的恩人自居,又諸般恫嚇,聲聲要在祖母跟前拆穿他,好讓老太太在遺囑上剔除他的名字。
越恨越深,於是越欠越多,反正自尊地位已蕩然無存,不妨變本加厲,索性豁出去,做得加倍棘手,叫她為難,也就報了仇。
怎麼同這小女孩說?她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說出來,徒蒙她恥笑。
只聽得這女孩又問:「你們當初是怎麼結的婚,你們可曾深愛過?」
甄佐森並沒有生氣,他「呀」地一聲,「不要再問下去,太殘忍了。」
乃意怪同情他,世人也許誤解了這名二世祖,至少他還有一個可取之處:乃意不覺他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趾高氣揚。
他同甄保育一樣,本質尚屬不錯。
「甄先生,我們在溫哥華見。」
去取飛機票的時候,乃意碰見一個人。
那個人,本來不想同乃意打招呼,班上女同學那麼多,任乃意不論外貌資質,在他眼中都屬中等,他喜歡高大碩健白皮膚鬈長髮風情萬種的性感女郎,任乃意雖然活潑俏皮,卻不符合他的條件,萍水相逢,他想側膊而過。
雙眼無意中一瞥,卻看到她手中拿的是頭等飛機票。
他一怔,對她刮目相看,稍一遲疑,被乃意認了出來,「石少南。」
石少南笑一笑,「真巧。」在她身邊坐下來。
乃意問:「你不在本校升學?考完試就沒見過你。」
石少南揚一揚眉毛,躊躇滿志地說:「我不想浪費時間。」
乃意一聽,頓覺逆耳,如此狂妄囂張,為著卻是該等小事,多麼划不來,於是把適才偶遇的歡喜收斂大半。
石少南寫一個地址給乃意,「有空打電話給我。」完全拜頭等機票所賜。
乃意點點頭。
石少南架上墨鏡瀟灑地離去。
乃意拿著兩張頭等票與一張經濟位票離去。
區維真堅持自己付款,由他一人坐後邊好了,抵達那邊,她們住大酒店,他已訂妥青年會。
凌岱宇十分欣賞小區,她看著乃意說:「維真這人有宗旨有志氣,極是難得。」
乃意老實不客氣指摘她,「有空管管自己的事,做人莫如丈八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有什麼道理拉攏區維真,難道任乃意只配得起區維真?
當下岱宇呶呶嘴,「是我活該,吃自己的飯,倒替人家趕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