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元聲出去辦事,銘心走到花園,看到他用水彩寫生。
剛想退下,元宗卻說:「願意做模特兒嗎?」
「我?」
「是,請坐到石凳上,半側著身便好。」
銘心索性背著他。
她說故事:「某位太太,家中一直懸掛一幅祖父母的老照片,一日,鏡框髒了,她除下拭抹玻璃,誰知鏡框底面跌開,她發覺底層三夾板朝裡一面是張油畫,畫很醜,她好奇,拿到古玩店去鑒定。」
連卓元宗都好奇了,「是一幅名畫?」
「是,是一幅值五十萬美元的勃拉克,那位女士不勞而獲。」
「真值得慶幸。」
銘心忽然提醒他,「今晨,你彷彿有話要對我說。」
「我已經說了。」
銘心問:「不是要解雇我吧。」
卓元宗不動聲色,這個女子冰雪聰敏。
他只答:「你太多心了。」
「我並非一個多嘴多事的人。」
「看得出來。」
片刻,銘心覺得肩膀有點僵硬,她問:「可以動嗎?」
「畫好了,請你指教。」
銘心過去看,只見藍色調子水彩畫內的她孤零零坐在石凳上,四周圍嫣紅奼紫,可是畫中人卻無限寂寥。
銘心吃驚,真沒想到她如此孤寂,卓元宗捕捉了她該剎那心緒。
「怎麼樣?」
銘心不語。
「下次,希望可以畫你的正面。」
「你也彈小提琴?」
他意外,「噫,我關在儲物室內密練也被你聽見。」
銘心笑了。
她拍拍衣服,回到屋內。
魯媽正在插花。
她說:「大小姐要回去了。」
銘心點點頭。
「元華自幼聰明,所以多煩惱。」
銘心不出聲。
魯瑪說下去:「似我這種粗人,只知道一日一日生活下去,逆來順受,哪裡有想過對抗。」
銘心坐下來,用手托著腮,「魯媽你說得對,家母辭世,我自幼覺得悲傷天經地義,更加要努力做人,莫使她掛念。」
魯媽大奇,「夏小姐你是讀書人,居然也聽天由命。」
銘心回憶說:「那時受親友歧視欺侮,亦當世情原應如此,並沒有特別難過。」
「現在呢?」
「都沒有來往,更加沒有生氣機會。」
魯媽忽然明白了,「你這叫做豁達。」
銘心感慨,「誰知道,也許因為笨。」
元心在身後問:「窮人是否特別受氣?」
銘心笑,「你問這個幹甚麼?」
魯媽也說:「你永遠不會知道。」
元心坐下來,邊吃冰淇淋邊說:「人一窮就會吃苦。」
銘心微笑,小小姐也不是不明白人情世故。
魯媽已經捧著花瓶出去了。
元心天真地問:「下一站,你是否到別家去教書?」
銘心忍不住調侃她,「我們窮人心思都特別慎密,家教不過是臨時工,我已正式申請了優差,不過趁空檔來你家過渡,你不用替我擔心。」
元心只說:「噢。」她也聽出廈銘心正諷刺她。
銘心說:「快來上課,還等甚麼。」
接著一個星期內,元華走了,元聲牢騷多多,元心晚晚出去跳舞,在這種困難的情況下,夏銘心都教會元心講普通會話。
「你好嗎,天氣還不錯」,「你氣色好極了,我們有空一起喝茶」,「立法會的氣分緊張,你怎麼看」,「功課太忙,我沒空打球」……
每日傍晚,銘心有不可抑止的衝動,要走到花園去看卓元宗寫生。
第四章
她最想說的一句話是:「把你的事全告訴我。」
像小朋友彼此結交一樣:「你幾歲,在甚麼地方讀書,最喜歡吃甚麼,愛玩哪種遊戲,看甚麼性質的書,最好的朋友是誰?
可是平日大方磊落的她此刻有種難以形容的羞澀,嚅嚅開不了口。
他也好像在等她,聽到腳步聲,頭也不回,便說:「請過來喝杯碧螺春。」
也不是每次都靈光,有一次老魯尷尬地在他身後答:「是我。」
終於銘心在荷花池邊喝到了他的碧螺春。
她笑說:「這種茶葉聽是聽說過啦,喝還是第一次,味道那麼淡,我貫喝加糖加牛乳的紅茶。」
卓元宗說:「醫生囑我喝綠茶。」
「這荼以前叫嚇煞人!少女採茶!放在胸前布袋裡,香氣濃郁,蒸發出來,薰量了採茶女,嚇壞人,故名,後來乾隆皇帝下江南,喝到了茶,說:這麼好的茶,該叫碧螺春。」
卓元宗意外,「竟有這個掌故。」
銘心大笑,「你瞧我們這代華人,喝茶的不知故事,聽過故事的沒嘗過茶。」
元宗感喟:「所以家父不肯離開老家。」
「他是那種早餐要吃燒餅油條的人?」
「手磨豆漿。」
「嘖嘖嘖。」
「我知道你的意思。」
卓元宗並不孤僻,也不難接近。
就在這個時候,背後有人咳嗽一聲,元聲緩步走出來。
「哎呀,」銘心看到,「你把頭髮剪了。」
他大哥十分詫異,「為著長髮,不知與父親吵多少次,到最後避而不見,這回又是甚麼事?」
剪了陸軍裝的元聲摸摸後頸,不說甚麼。
「打算回父親處?」
他跳起來,「絕不!」
銘心笑了。
真與他們兄弟混熟了。
平頂頭的元聲俊朗活潑,可是,比從前少了一份不羈,年輕女性,最欣賞他那份不馴。
元聲說:「那麼高興,也不叫我。」
「請坐,」他大哥說:「現在加入也不遲。」
「大哥,把元心也叫來,我們去露營。」
元宗遲疑,「我--」
「夏老師,鼓勵他,成日困在大宅裡幹甚麼,我們出去玩。」
銘心問,「到哪裡?」
「離開故園這幾畝地,呼吸自由空氣。」
銘心看著卓元宗,只見他微笑說:「到甚麼地方去找元心。」
話還沒說完,有人哈哈笑,拍著手出來,「人這麼齊,怎可漏了我。」
元聲感慨,「元華走了之後,我們還是第一次碰頭。」
元心問:「夏老師可以代替元華。」
銘心連忙說:「不敢當。」
「銘心,快去收拾替換的衣物,半小時後出發。」
「去何處?」
元聲笑問:「你可信任我?」
銘心也笑,「不十分。」
卓元宗這時也忽然問同一問題:「你可信任我?」
「信。」
元聲氣餒。
元心又大力鼓掌,「二哥自取其辱。」
銘心說:「我的職責是教授國語。」
元宗立刻回答:「在營地也可以教。」
銘心到底年輕,誰不愛玩呢,受過軍訓的她對露營並不陌生。
元聲笑說:「還不去收拾衣物?」
約好三十分鐘後在大門口等。
銘心一下子就準備好,元心過來徵求她意見,銘心看見她穿小背心,超短褲,嚇一大跳。
「有蚊子呢,別穿得那樣暴露。」
「不要緊,我有藥水。」
「元心,香水會吸引各種昆蟲。」
「唏,你放心。」
銘心見她不接受批評,只得笑笑作罷,並且多收拾幾套衣裳準備必要時借給她。
下得樓來,看見卓元聲開著一輛悍馬軍用吉普車駛近,上邊載著一大堆應用物品。
管家急忙出來叫他:「元聲,去哪裡?」
元聲笑答:「露營,三天不見我們回來,通知警方來救。」
管家氣結,「元聲,卓先生若要找你,叫我怎麼回答?」
元聲不悅,「你別老提他來壓我。」
忽然有人來搭救他,「叫他同我說好了。」原來是元宗。
管家頓足,「夏老師,你也跟他們鬧?」
銘心有點遲疑。
誰知元聲一把將她拉上車,並且說:「這全是夏老師的主意。」
他一扭駕駛盤,大吉普車飛馳出去。
卓家三兄弟妹忽然大笑起來,銘心真沒想到他們會為這樣小事高興成那樣子。
元聲的大型吉普車甚麼地方都去得,他往山上駛,終於找到險峻山腰處一塊小小平地。
「就這裡了。」
銘心下車一看,不禁喝彩,懸崖一道瀑布掛下,猶如新娘頭紗,水落在一個潭中,濺起珠霧,半道彩虹,大家都看得呆了。
元聲說:「來,紮營。」
銘心當然拿手,元聲工具齊備,不消一會兒,兩隻圓拱型帳蓬已經搭好,睡袋也拿出來。
這時,元宗已煮好咖啡,正寫生呢。
銘心走過去,站在他背後。
他轉過頭來,示意銘心坐下,銘心見有一張小小摺凳,便坐在他身邊喝咖啡。
他輕輕說:「叫人心曠神怡。」
「累嗎?」
「還好。」
「能夠在這裡寫生也算是一種緣份。」
「說得好極了。」
「元聲說你本來從商,後來才習畫。」
元宗微笑。
「我說得不對嗎?」
「卓家子女哪裡有正職,全部業餘,興之所至,做做這個,做做那個,始終不成氣候。」
銘心連忙說:「元聲元心尚未定性。」
話還沒說完,已經聽見元心大叫:「銘心銘心,救救我。」
銘心立刻說.「我去看看。」
元心都哭了,原來大腿上一溜紫色小泡,不知是哪種毒蟲所針,痛癢難當,越抓越腫。
銘心連忙取出救護箱替她敷藥,接著讓她換上寬鬆上衣長褲,給她一杯寧神的甘菊茶。
元聲在帳蓬外看見,笑笑說:「沒有銘心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