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不知該搬到甚麼地方去,珍奧斯汀小說中的女家教,唯一目的便是希望在東家的指引下嫁到頭好人家,從此退休,夏銘心越讀這種故事越不是滋味,隔了一百年還走不出這個框框,實在太可憐了。
清晨起來,赤足碰到地板,發覺剛好踏在一朵印花玫瑰上,銘心連忙閃避,罪過罪過。
故園像一座佈景,他們四兄弟姐妹照著劇本演出,劇情發展由嚴父控制,劇中人沒有自己的命運,全部馴服自己的命運,全部馴服聽命於導演。
夏銘心是一個觀眾,忽然闖入佈景來,竟被邀請一同演出。
不不不,她連忙拒絕。
戲萬一演罷了她又該怎麼辦,夏銘心是一個真人,不是個角色。
經過元心房間,看見她正在整理照片,把它們裝進銀相架裡,放在窗台上。
招手請銘心過去。
銘心看到照片中的四兄弟姐妹神采飛揚,穿著白衣白褲在海風中展露笑容,不禁口講好看。
元心抱怨:「他們都不喜拍照,這些是唯一的照片了。」
「銘心說:「還有你們四個人的結婚照片呢,來日方長。」
「我給你看媽媽的照片。」
銘心不知怎地有點緊張,一直覺得他們的母親,故園的女主人是世上至美麗的女子,她怕照片叫她失望。
元心自抽屜裡取了照片出來,啊。
很意外,那是一幀生活照,一個十分漂亮時髦的年輕女子左右手各抱一個孩子,笑得極之燦爛。
照片像是去年夏季拍攝,根本不似廿五年前作品,照片中兩個孩子,一定是元宗與元華。
「嘩,她確是個美人。」銘心放心了。
元心說:「她穿晚禮服最好看。」
形象那麼健康,真沒想到天不假年。
「照片都在父親那裡,這張是我趁他不覺悄悄取出來。」
「他們感情一定很好。」
「父親時間不多。」
一句話說盡許多委屈。
「母親喜歡看海,以前我們都笑這是文藝小說女主角的嗜好,可是漸漸我們也愛上近海的房子,不是那種看著港口五光十色燈飾那種,而且真正可以聽到海濤海鷗嗅到鹽香的房子。」
「故園。」
「是,可以隨時乘船出去,半日都不回來。」
「你們很幸運。」
元心把母親的照片收好。
「一個女子最開心放肆的日子,也不過是這幾年。」
「放肆,是。」連銘心都不得不承認。
「所以,有人肯等你的時候,叫他等好了,千萬不要準時。」這也是一種哲學,與元聲的意見完全一樣。
她又說:「能夠穿得上四號跳舞裙子的時候,天大穿,保不定哪一天,人胖了,有不幸的事發生,不再能穿。」
「胡說。」銘心溫和地說:「你一定可以穿足一輩子。」
「家母的一輩子也不長。」
今天,卓元元情緒十分低迷。
「家母最後十分厭世。」
銘心決定把話題扯開,「你最近又置了甚麼衣飾,讓我參觀一下。」
這話說到卓元心心坎裡去,立刻帶銘心到衣帽間去做介紹。
只見綾羅綢緞一大堆,美不勝收,各有鞋子配對,小小手袋上鑲著鴕鳥毛,非常有趣。
元心恢復歡笑,男朋友的車子已到樓下,她才開始梳妝,那人一等大概起碼兩個小時。
仍然不見卓元宗。
夏銘心敢一手推開卓元聲的房門,但是不敢對卓元宗造次。
他們兩兄弟正在房內商談。
卓元聲對大哥說:「代我向父親提出要求,我想離開故園外出獨立。」
「他一向不曾阻止任何人離開故園。」
元聲咳嗽一聲,「我想領取一筆津貼。」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卓元聲不語。
「你知道父親的鐵腕政策。」
卓元聲改變話題,「醫生處有無消息?」
他大哥搖頭。
「也只有放開懷抱。」
是,這些日子來,叫你們也擔足心事。」
「夏銘心進故園之後,大家都開朗不少。」
一提到夏銘心,卓元宗沉默。
卓元聲委屈地說:「她對我並無另眼相看。」
元宗忍不住笑出來。
「對你也是。」元聲不甘心。
元宗連忙道:「我並無自作多情。」
元聲氣結。
「她的確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子,可愛二字當之無愧。」
「你對她也印象深刻吧。」
我沒有資格對異性有任何觀感,我身體欠佳,一個人失去健康,無異失去一切。」
「大哥,我們都為你禱告。」
「不說這個了,父親說:你要不升學,要不回去幫他做生意。」
「這好算是選擇?」
元宗笑了,「許多人羨慕你還來不及。」
大哥,請竭力留住夏銘心。」
「銘心這樣性格的女子,一是一,二是二,不會回心轉意。」
「我還未學好國語。」
卓元宗又笑笑。
「出來見見人。」
元宗說:「待我精神好些再說,每次注射過後,身體總不聽話,免得嚇人。」
元聲按住大哥的手。
他在走廊遇見銘心。
銘心一開口便問:「元宗呢?」
元聲點頭,「果然,心中全沒有我。」
銘心擔心再問:「他沒有事吧?」
「托賴,只不過疲倦一點。」
銘心吁出一口氣。
他見她披著大毛巾,「你打算游泳?」
「是。」
「我陪你。」
夏銘心芽著的是一件頭深藍色保守樸素最普通款式的賽衣,可是平凡中最見真功,她的美好身段表露無遺,不濺水花躍入水中潛泳,半分鐘後忽然似飛魚似躍出水面,叫卓元聲看得發呆,接著,銘心用蝶泳游了十多個塘,她笑著取回大毛巾,「累了。」她說,就那麼簡單,一點花巧賣弄也無。
卓元聲傾心。
第二天早上,元心來上課,同老師說:「給你看一樣東西,請替我保守秘密。」
銘心還未會意,元心已杷襯衫揭起,她肚臍上穿著一枚金環。
銘心愕然,「可痛?」
「可以忍耐。」
「小心發炎。」
「好不好看?」
銘心據實答:「非常可布。」
元心笑,「比紋身更痛快。」
「甚麼?」
元心捲起袖子到肩膀,銘心看見她手臂上紋著一圈荊棘。
噫,她還以為玫瑰花或是蝴蝶才是熱門圖案。
「你父親會怎樣說?」
元心得意洋洋,「他永遠不會知道。」
於是,精神上元心勝利了,她終於成功擺脫父親的控制。
銘心搖頭。
下午,她到花園去找李元宗,魯媽正在收拾畫具,看見她,笑說:「元宗到醫院做檢查。」
啊,涼亭裡彷彿還有他的笑語聲。
魯媽靜靜離去。
銘心伸一個懶腰,花叢深處,無比炙涼,她有點眼睏,躺到石凳上,咦,欠一隻枕頭,見滿地落花,便用圍巾包了一大包,枕在頭下,咕噥地想:前些日子寄出的求職信,怎麼毫無回音,明日也許得回學校問一問。
成日就是盤算生活問題,哪裡還有餘閒傷春悲秋,唉。
職業悶點無所謂,至要緊穩定可靠,假期她自然會四出尋找娛樂。
耳畔有蜜蜂嗡嗡聲,科學家說,土蜂這種昆蟲圓胖,翅膀短小,根本不能飛翔,不知怎地,它違反了力學,飛了起來。
窮家子女突破出身,揚名立萬,也是同樣的奇跡吧。
銘心睡著了。
一直等聽到一陣嬉笑聲,她才驀然張開眼來。
卓元心卓元聲看著她拍手。
「哎呀。」銘心拂去身上花瓣坐起來。
「好睡好睡,喝杯熱茶。」
銘心問:「元宗呢?」
「回來了,在房裡。」
銘心真想去看他,考慮了許久,終於訕訕作罷。
天色已暗,卓元宗卻沒有開燈。
他正與父親通話。
「檢查結果如何?」
「如舊,鄧醫生明日會向你匯報。」
「家庭老師走了沒有?」
卓元宗的聲音十分平靜,「已經辭退,管家另外請了人,元華怎麼樣?」
「很好,下月赴馬來亞相親。」
元宗關心妹妹,「她會適合熱帶生活嗎?」
「人是萬物之靈,當能克服環境。」
元宗不再出聲,他已說不出疲倦。
嚴父只得同他說:「我們再聯絡。」
夏銘心在樓下看著他的露台,他始終沒有開燈。
第二大一早,銘心接到一通電話。
「夏小姐,我是血庫負責人,幾經辛苦才通過海軍找到你。」
「甚麼事?」
「有病人需要你的骨髓。」
「好極了,我隨時可以效勞。」
對方非常感動,「夏小姐,但願多些人像你這般勇敢。」
銘心只是笑,她登記已經一年,沒想到今日找到配對。
「市立醫院鄧澈思醫生會同你聯絡。」
銘心梳洗完畢,鄧醫生的電話到了。
「夏銘心小姐?」
「我是。」
「你住在甚麼地方?」
「此刻我在寧靜路一號。」
鄧醫生聲音無比困惑,「寧靜路一號是故園。」
「我知道。」
「夏小姐,請問你是甚麼身份?」
「我是家庭教師。」
「呵,」醫生恍然大悟,「夏小姐,請你抽空來做進一步檢查。」
「我要告假才走得開。」
「你甚麼時間方便?」
「下午四時之後。」
「那就今日四時半可好?」
「好,我會準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