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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卓氏的聲音中斷。

  元宗鬆了一口氣。

  元聲捧著香檳瓶子進來坐下。

  「父親仍然不信世上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

  元宗溫和的說:「還不去淋浴。」

  元聲聳聳肩離去。

  那天晚上,銘心在圖書館看報紙,元聲進來與她聊天。

  銘心問:「元心呢?」

  「睡覺,一邊自噩夢中喊出來,狼!狼!」

  「別取笑她。」

  元聲說:「不要擔心,一下子就好,立刻換上最奪目的緞裙出去跳舞,漂亮女子全沒有良心。」

  銘心笑。

  「你是例外。」

  「多謝。」

  「夏銘心,兩兄弟愛上同一女子,該怎麼辦?」

  銘心一怔,緩緩說:「我又不是愛情問題信箱主持人,我怎麼知道。」

  「弟弟應否成全兄長?」

  銘心無言。

  「抑或,哥哥自願退出。」

  銘心這時輕輕答:「或許只是天氣太悶熱的緣故。」

  「不,天氣不太壞。」

  「那麼,是有人惡作劇。」

  「他們兄弟十分友愛,不會無端生事。」

  銘心堅持,「我沒有答案。」

  「我想知道那女子喜歡哪一個。」

  銘心不出聲。

  「可能,她嫌兄弟倆都太過懦弱。」

  夏銘心吃一驚。

  「那樣剛健的女子需要更加強壯的男伴。」

  銘心仍然不說話。

  元聲歎口氣,喝盡了手中的香檳。

  「你喝多了。」

  「我這就去開第二瓶。」

  銘心溫言道:「這樣唱下去,你永遠離不了這個家。」

  「你太低估我。」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元聲,累的時候別多說話。」

  他把額角頂在銘心額角。

  「是,我醉了。」

  他轉身離去。

  銘心繼續看報紙,行行小字浮起來,忽然全看不入眼。

  「元聲說甚麼?」

  銘心抬起頭,看到元宗在她身邊。

  她微笑,「沒甚麼。」

  元宗憐惜地說:「他這個人就喜歡意氣用事。」

  「你呢?」

  「我欠缺他的勇氣。」

  「世上約莫有兩類男子,一類永遠不說我愛你這種字眼,另一種逢人都說我愛你。」

  元宗訝異地笑,「是嗎,可以將男性如此分類嗎,自何處學來?」

  夏銘心瞇瞇笑,「我喜閱愛情小說,都是小書上說的。」

  「這些書會否誤人子弟?」

  「至誤終身的是錯愛。」

  「你誤會了元聲,他是那種一生不會說一次我愛你的人。」

  「是嗎。」銘心錯愕。

  「叫許多女孩子心碎。」

  「這我相信。」

  「他一直洋洋自得,直至今日。」

  嗯。

  「他現在可煩惱了。」

  銘心想到解圍的方法,她不徐不疾地說:「明天早上,一起來上課好嗎。」

  「我一直在跟你學習。」

  他也轉身離去。

  銘心把臉埋在手心中,該怎麼樣處理感情?她欠缺經驗,深深為難。

  這時,耳邊響起魯媽的聲音。

  「夏小姐,你好,給你送花來。」

  一睜眼,看到一大瓶了白的梔子花,好聞得令人不能署信這是人間的香氣。

  銘心笑了。「魯媽,謝謝你,見了這花,現在我相信有上帝了。」

  「夏小姐也會說誇張話。」

  銘心對她有異常好感,「魯媽,不妨礙你吧,想與你說幾句話。」

  「夏小姐請講。」

  「魯媽,我只是員工,你們反而叫我小姐,而對元華元心她們卻直呼其名,何故?」

  魯媽一怔,像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樣的問題。

  半晌她答:「夏小姐你是客人,他們幾兄弟由我看大,身份不同。」

  「他們是小主人呀。」

  「卓先生一向吩咐我們叫名字即可,否則還怎麼叫,難道還稱大少爺二小姐不成。」魯媽不禁笑起來。

  銘心點頭說是,「這才是真正的規矩。」

  魯媽接著加一句:「輕賤下人的人,哪裡好算上等人。」

  銘心又學會了一種道理。

  「夏小姐在故園還習慣嗎。」

  「為甚麼叫故園?」

  「卓太太的名字中有一個故字。」

  「啊。」

  夏銘心無意探人私隱,立刻噤聲,心中卻想,故字甚少出現在女子名字裡,可見卓太太有個別緻的名字。

  魯媽毫無隱瞞,「太太姓周,叫故意,她住的地方,就叫故園。」

  特別的住宅都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引人遐思。

  「太太與子女一直住在這裡,直至病逝,別的我就不大知道了。」

  「太太喜歡甚麼花?」

  「梔子花,在北國不好種,只能養在溫室裡。」

  「魯媽你種得出色。」

  「是,梔子花有點奇怪,倘若不用心種,第二年雖然照樣結蕾,香氣就差遠了。」

  「卓太太對你們極好吧。」

  「那真是沒話講,直如朋友一樣,凡事有商有量,而且照顧周全。」

  銘心聽得神往。

  「夏小姐,你且看書,我替你斟壺茶。」

  魯媽出去了。

  銘心用手撐看頭,名字叫故意,那是多麼別緻:你是故意的嗎,我知道你並非故意的……

  「咦,你在這裡。」

  銘心看到小元心左她面前伸懶腰。

  「好些沒有?」

  元心給她看手臂上腫塊,「劫後餘生。」

  銘心只會笑。

  她忽然說:「家母生前也愛坐在這個角落看書。」

  「坐著閱讀是好習慣。」

  「我卻愛躺著,也根本不喜看書,我愛熱鬧,最好廿四小時有人陪我。」

  銘心笑,「那不如早結婚,好早晚有人陪著。」

  元心卻老氣橫秋地笑了,「所以,」她忽然有點滄桑,「你沒結過婚,你不知道,我父親就從來沒陪過母親。」

  銘心說:「你也沒結過婚。」

  「可是我見過。」

  銘心說:「我也見過恩愛的婚姻。」

  「那麼,賭一記吧。」

  兩個年輕女子笑作一團。

  忽然銘心打了一個呵欠,啊用不完的精力也有暫歇的時候。

  她回轉房內休息。

  整夜耳邊都有嬉笑聲,日間玩得太瘋,晚上思維靜不下來。

  終於驚醒,耳畔聽見絲絲隱約的小提琴樂聲,所奏並非偉大長篇樂章,而是簡單動人的閃爍小星星。

  琴聲中充滿懷念溫情之意,像是回到極小時候,執母親的手二齊仰觀星座,又帶一絲哀傷,因為母親已不在人間。

  銘心聽得呆了。

  終於,琴聲靜止,不到一會兒,天也濛濛亮。

  有人竟夜不寐。

  也只有全無職責的人才可享有如此特權,否則帶著熊貓眼去上班後果堪虞。

  銘心笑笑起床梳洗。

  到了時候,她到圖畫室等待學生。

  元聲先到。

  「老師早。」他用標準國語。

  「卓向學早,請坐,讀第十課。」

  「可否先會話?」

  「你想說甚麼?」

  「自從你來到故園之後,我們的生活就像得到一股清流。」

  銘心忍住笑,「太誇獎了。」

  「如果允許我用英話,我可更順利表達心意。」

  「別忘記我們正在上課。」

  有人笑了。

  一看,原來是卓元宗。

  銘心意外,「真高興見到你。」

  元聲嘿一聲,「不公平待遇,為甚麼看見我沒有同樣開心?」

  銘心連忙說:「沒有的事,一樣高興。」

  可是元聲猶感不滿,「一樣?你放在天秤上量過?」

  銘心咳嗽一聲,大家才靜下來。

  剛打開課本,元心拎著手提電話跑進來。

  「元華要與我們說話。」

  第五章

  她把電話接到對講機上,人家都聽到了大小姐的聲音。

  元宗先講:「元華,你好,婚禮幾時舉行?」

  元華卻說:「別談那個好不好。」

  銘心一怔,所有的新娘都可以講三日三夜的題材,元華卻不感興趣。

  「我想念你們。」她忽然飲泣。

  「別哭別哭,」元聲連忙安慰,「我們隨時可以見面。」

  元心也說:「慢慢你會習慣。」

  「我想回故園。」

  「太遲了,」元心答:「我已佔用了你的房間。」

  元華無限牽念,「你們玩得很高興吧。」

  元聲答:「還是老樣子。」不敢誇張。

  「夏銘心仍在嗎?」

  銘心連忙說:「在這裡。」

  「銘心是一隻鷹,將來飛得既高且遠,看地上的我們,一定覺得可氣可笑。」

  「元華你太過褒獎。」

  「我是真心。」

  銘心連忙改變話題,「近日閒來做什麼?」

  「學習夫家習慣禮義,他們祖籍福建,三代僑居。」

  「那也一走很有趣。」

  「幸虧會講國語,不然要用英語對白。」

  大家都略為寬慰。

  「你們幾時來看我?」

  元聲十分豪氣,「隨你喜歡,我們包架飛機就來。」

  元華忽然興致索然,「他們催我試穿禮服。」

  「去吧,」銘心鼓勵她,「你一定是最美麗的新娘。」

  電話掛上了

  元聲看著元心,「你看,一出嫁就同娘家一點干涉也無,不再是卓家的人了。」

  銘心頭一個笑,「胡說,我永遠是我自己,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將來即使為人妻,人母,甚至是人家的祖母,始終也是我自己。」

  元聲詫異,「可是,女子當忠於夫塚。」

  「不是夫家,」銘心更正,「是自已的家庭。」

  連元宗也笑,「銘心另有一番見解。」

  銘心說下去:「娘家是出生地,哪裡斷得了關係,許多女子嫁得好,像取到大國護照的僑民,渾忘祖籍,冷眼看原居地興衰,有甚麼不妥,嘖嘖連聲,無關痛癢,如此涼薄,哪裡行得通,娘家若果真的淪落,哪裡還叫夫家親友看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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