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還有一個非問不可的問題,「碧珊,你父親不反對你母親的遺囑嗎?」
崔碧珊很爽直,「他無從反對起,況且,彼時他們分手也有一段日子了。」
如心又得接受一個新的意外,「他們分手?」
「是,我十五歲那年,他們決定離婚。」
如心愣往,她真沒想到苗紅的感情生活一層一層猶如剝洋蔥,到最後仍有一層。
「有無再嫁?」
「沒有,她與父親仍維持朋友關係,彼此關懷。」
「那為什麼要分手?」
崔碧珊笑笑,「總有原因吧。」
如心進一步問:「你認為是什麼?」
崔碧珊答:「我不清楚,為著不使他們難堪,我從來不問。」
如心驟然漲紅了臉。
崔碧珊笑,「不,我不是說你,你別多心。」
「對不起,我實在太好奇了。」
崔碧珊與如心在池塘邊長凳坐下來。
她們聽見蛙鳴,空氣中洋溢著蓮花清香。
碧珊發現新大陸,「我此刻才理解為什麼母親與你會喜歡此島。」
如心笑笑,「還有一家台灣人,不知多想我出讓此島。」
此時如心攤開手掌,那種拇指大的碧綠色小青蛙跳到她掌心停留一會兒才躍回水中。
碧珊嘖嘖稱奇。
不知名的紅胸鳥就在樹頂唱個不停。
碧珊問:「有夜鶯嗎?」
「晚上我沒有出來,肯定少不了它們。」
「多美!」
「年紀大了我或許會來終老。」
「不,如心,老人住旺地,這裡只適合度蜜月用。」
如心笑了,碧珊言之有理。
如心抬起頭,樹蔭中彷彿人影一閃,她幾乎脫口而出,黎先生,是你嗎?
那邊碧珊說:「父親也始終沒有再婚。」
如心點頭,「看他們多麼愛你。」
「如心,你真是聰明,其實那時我還小,即使他們再婚,我也認為理所當然,可是為著給我最多關懷最多時間,他們雖然分手,卻還似一家人。」
「那為何還要分手?」
碧珊說:「我也覺得奇怪。」
她們聽到輕輕一聲咳嗽。
原來樹蔭中真有人。
許仲智自樹叢中走出來,「打擾你們了。」
碧珊笑道:「我也該走了。」
一行三人朝原路走回碼頭。
碧珊捧著母親的骨灰,站在船頭,與如心道別。
「請與我維持聯絡。」
「一定會,我很慶幸得到一個這樣的朋友。」
船緩緩駛離碼頭,碧珊衣袂飄飄,向他倆擺手。
如心目送遊艇在地平線消失。
許仲智說:「我有碧珊的地址電話。」
不知不覺,他已開始為她打理生活細節。
「台灣客人說,租借也無妨,不過要訂一張十年合約。」
「什麼,」如心笑,「那麼久?」
「我也如此驚歎,不過,他卻說:『呀年輕人,十年並非你想像中那麼長,十年彈指間就過去了,不要說是十年,半個世紀一晃眼也就溜走。』」
如心頷首,「這是他們的經驗之談。」
「我粗略與他們談過條件,像全體工作人員留任,不得拆卸改裝建築物,不得砍伐樹木等,還有,每年租金增加百分之十五。」
「那很好。」
許仲智很高興,「那麼,我去擬租約。」
「他會把島叫什麼。」
「崇明島。」
「想當年他在崇明一定度過非常愉快的童年。」
「一點不錯,他同我說及祖父母是何等愛惜他,訂做了皮鞋專給他雨天穿著上學等等,現在他也是別人的祖父,長孫在史丹福讀化工。」
「他們那一代的故事多半動人。」
「有大時代做背景,自然蕩氣迴腸。」
「黎子中那代也還好,至少可以任性地談戀愛。」
許仲智搔搔頭皮,「我們最慘,不得越雷池半步,人人要在學業或事業上做出成績來,競爭太強,閒餘時間太少,非人生活。」
如心笑得彎下了腰。
他們回到屋內吃了頓豐富的午餐。
許仲智說:「我得出去辦點事。」
「請便。」
「假如你決定留下來,請告訴我。」
「我會考慮。」
如心忽然出奇地想念緣緣齋。
第八章
離開那麼長一段日子,店舖一定蒙塵,門前冷落,舊客不知可有在門前徘徊?
她想回去。
可是許仲智卻希望她留下來。
那麼,先回去再說,待聽清楚自己的心聲,再作任何重大的決定吧。
馬古麗站在書房門外,好像有話要說。
如心微笑地看著她。
「周小姐,你可要走了?」
如心點點頭,「我還年輕,有許多世俗的事務要辦。」
「我們明白。」
「新租客會比我更懂得欣賞此島。」
「我們也聽許先生這樣說過。」
「他們每年會來往上一段日子,最多約三兩個月左右,你們若有不滿,儘管向許先生交涉。」
「不會有什麼不滿。」
如心笑笑,伸個懶腰。
「周小姐,你請休息一會兒。」
奇怪,從前一向無睡午覺的習慣,是島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尋個好夢。
她打開窗戶,聽到沙沙的浪聲。
而夏季稠密的橡樹葉在風中總是像翻來覆去地複述某些故事。
在這個叫衣露申的島上,人的遐思可以無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像力的盡頭。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著了。
耳畔全是絮絮語聲。
誰,誰在說話,誰在議論紛紛?
朦朧中過來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怎麼就丟下緣緣齋不理了,年輕人沒長心。」
不,不——
「一百年也就輕易過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個人。」
「是是是。」
「姑婆十分掛念你。」
如心落下淚來,「我也是,我也是。」
「你很聰明,很會做人,姑婆相當放心,你與家人比從前更為親密,這是進步了。」
如心哽咽地想說話,只是力不從心。
「你別盡忙別人的事,而耽誤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誰?」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淨擔心這些事。
姑婆歎息一聲,「孩子就是孩子,一丁點至今,淘氣不改。」
「姑婆,姑婆。」
腳步聲漸漸遠去。
如心想起當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領回家去養的情形。
姑婆家有洋房汽車司機傭人,環境勝父母親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張小小鐵床去睡。
後來比較懂事了,不那麼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當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緣緣齋。
她欲重操故業,回到店堂,企圖彌補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樣其實裂痕永遠不可磨滅的瓷器。
為什麼不呢?聊勝於無,強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來之際臉帶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隻箱子來,一隻箱子去,多了一疊原稿,與幾段不用裝箱的友誼。
故事結尾仍然需要修改,不過不忙這幾天做。
苗紅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寫文十年八載,可是用幾句話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報上讀過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說:「沒有什麼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講完。」
那麼,該用哪三句話說苗紅的故事呢?
如心覺得她的技巧還沒有那麼高超。
第二天,她告訴親友她要回家。
妹妹們忙於投入新生活,並無不捨之意,反正來來去去,不知道多麼方便。
倒是許仲智,有點黯然。
他不能解釋心中不快自何而來,總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請她留下來落籍,他的收入僅夠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養妻活兒。
還有,二人亦未有充分瞭解,求婚太過孟浪。
他不捨得她走只是人情。
「如心,今日可簽妥租約。」
「好極了。」
「台灣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興建商場,過兩日也該走了。」
來到律師處,客人已早在等候。
「周小姐,敝姓王。」
「王先生,幸會。」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會二字總錯不了。
「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如心唯唯諾諾。
「真沒想到世上有一處地方,會那麼像我崇明故居。」
如心不由得說:「此刻回崇明島也不是那麼艱難的事。」
「可是,周小姐,你大抵沒有回去看過吧,同以前不一樣了,我並不適應。」
如心不語。
其實她知道崇明島在何處,它的緯度與衣露申島相差起碼十五度以上,氣候植物都有距離,可是既然王老先生願意覺得像,就讓他那樣想好了。
「那時生活真無憂無慮,我家世代造船……」聲音低下去,隨即又振作,「不去說它了,周小姐請原諒老人嘮叨。」
大筆一揮,簽下合同。
如心笑,「我代表兒童醫院謝謝你。」
「呵,捐慈善機構,好好好。」
皆大歡喜。
如心往飛機場時間己到。
許仲智說:「我送你。」
「勞駕。」
衣露申島婢僕成群,其實不必他出馬,由此可知她也有不捨之意。
許仲智又精神起來。
到了飛機場,他再也不必忌諱什麼,拉緊如心的手,為她送行李進關,替她買報紙雜誌,服務周到,到最後,他吻她的手背道別。
如心輕輕說:「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