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說,「大家可以見個面。」
苗紅搖搖頭,「不,讓他留個好印象吧,我現在就像個帶孩子的女人。」
子華不以為然,「肯在家帶孩子的女子最美。」
「你肯那樣講,做你妻子最幸福。」
子華真是個好人。
苗紅與黎子中並沒有再見面,他浪跡天涯,她守在家裡,二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裡,若無刻意安排,很難碰面。
孩子們大了,成為好朋友。
苗紅對子華夫婦說:「我自幼最想有一個固定的住所、寬大、舒適,永久地址,到了成年,仍可找到某牆角孩提時塗鴉的痕跡。」
「我們那一代是較為離亂。」
「可是碧珊聽見同學們搬家就問我們幾時也搬,她貪新鮮。」
「小孩子嘛就是這樣。」
「人都是如此吧,沒有什麼想什麼。」
「你呢?」子華問,「你也認為得不到的最好?」
「不,我很珍惜現狀,千金不易。」
子華夫婦交換一個眼色,十分寬慰。
是夜,苗紅半夜驚醒,耳畔像聽到音樂。
她自床上起來,推開窗戶。
噫,奇怪,窗下不是車水馬龍的大街,反而是一個泳池。
樹影婆娑,人影幢幢,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覺得她是濃烈被愛的一個人,因此無比歡愉,她喊出來,「等一等,等一等。」
池畔諸人抬起頭來。
忽然之間,有強光朝她面孔照來,她舉起手遮住雙目。
「醒醒,醒醒。」
苗紅睜開眼,半晌不作聲,呵,在夢裡她回到衣露申島上去了。
那時,她很年輕很年輕,相信長得也非常非常美。
丈夫問她:「你怎麼了?」
「我有點不舒服。」
是那個時候,她開始生病。
有一隻手搭到如心的肩膀上。
她猛然抬起頭,看到大妹站在身後。
「姐,你還在寫!故事又不會竄跑逃逸,你幹嗎非立時三刻做出來不可,多傷神。」
如心站起來,伸個懶腰。
每次要待寫完一章才知道有多累。
「寫完了沒有?」
「這不是一部完整的小說。」
「那你寫來幹什麼?」
小妹也起來了,「寫完後再整理嘛。」
「那多費時。」
「不會比讀大學更費勁啦。」
「真是,這三年下來,我倆就老大了。」
如心笑,妹妹們自有妹妹們的憂慮。
「姐,告訴我們,你除出督促我們讀書還打算怎樣。」
如心又笑,「你倆關心我的前途?」
「父親老說,如不升學,則速速結婚。」
「結婚不可當一件事做,已婚未婚人士均需工作進修。」
大妹點頭,「這是我們的想法,上一代認為結婚表示休止符。」
「已經證明大錯特錯。」
「那姐姐是打算回緣緣齋。」
「可能是可能不是。」
大妹笑,「尚未決定。」
「先得把手上這故事交待清楚再說。」
「還需多久?」
「快了,在你們開學後一定可以完成。」
兩個妹妹交換一個眼色,「姐姐,我們想買一部車子——」
如心的心思又回到故事上去,「讓許仲智陪你們去挑一部紮實的好車……」
當日,她見到了許仲智,問他:「骨灰,怎麼會到了衣露申島?」
沒料到小許回答:「很簡單。」
如心揚起眉毛,「什麼?」
小許重複一遍,「很簡單,我問過崔碧珊,那是她母親的遺囑,骨灰,送到衣露申島上存放。」
如心微微張大嘴。
「現在衣島換了主人,她意欲把骨灰領回去。」
如心垂下頭。
「你還有什麼問題?」
「有,有,有,」如心說,「為什麼骨灰要放在那麼隱蔽的地方?為什麼黎子中那樣縝密的人,對那盒骨灰沒有妥善的安排?」
「你問得很有道理,也許,他已經忘記了她。」
如心像是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許仲智承認,「他倆永遠不會忘記對方。」
「讓我們回到衣露申去。」
「你的病全好了嗎?」
「身子已恢復了嗎?」
「真可惜那幾個女孩子對衣島毫無興趣。」
「那多好,無人會同我爭那座島了。」
「你不打算轉讓?」許仲智私底下不願如心住在島上。
「讓它在那裡有什麼不好?」
「台灣客人出這個價錢。」
許仲智給如心看一個數目字。
如心動念,「租給他們可好?」
「噯,我去問一問。」
「租金可全部捐到兒童醫院去。」
「你好似特別眷顧兒童。」
如心想一想,「兒童的不幸,大抵不屬於咎由自取類,通常悲劇無端降在他們身上,真正可憐,值得幫忙。」
「你總也要個地方住,這樣吧,拿著那邊的租金來貼補你的房租,有剩才捐出去。」
如心不勝感激,他老是替她著想。
「你放心,我經濟情況良好。」
許仲智也不再避嫌,問道:「怎麼會?」
「我剛繼承了姑婆一筆遺產。」
「啊,你堪稱繼承專家。」
「是,我自己亦嘖嘖稱奇。」
「你一定很討老人喜歡。」
講得很對,如心個性沉靜,耐性又好,不比同齡女子,欠缺集中能力,一下子精神懶散,目光游離。
不要說是老人,許仲智也很欣賞她這個優點。
「故事脫稿沒有?」
「差不多了。」
「寫作生涯易,或者不易?」
「自然艱難之至。」
「崔碧珊的請求——」
「她可以隨時到島上取回骨灰。」
「那麼,就明天吧,她們好似極忙,不住自地球一邊趕到另一邊,自一個角落趕到另外一個角落,週而復始,馬不停蹄。」
「這是時髦生活。」
「又不見你如此。」
「我?我根本不合時代節拍。」
「崔碧珊與黎旭芝過幾日就要走了。」
如心笑笑,「我打算返島上休息。」
「我送你。」
「你幾時回公司上班?」
許仲智有點不好意思,「下星期,公司等人用,一直催我。」
如心說:「像你這般人才,何必在此耽擱,如有意思,不如返大都會找間測量行工作,前程無限。」
許仲智大奇,「如心你怎麼會說出這番話來?」
如心微笑,「可見我也可以十分經濟實惠,實事求是。」
「不不不,我心甘情願在此過比較悠閒的生活,留些時間自用,對我來說,名利並非一切,我並不嚮往名成利就,凡事最要緊的是高興。」
如心看著許仲智讚賞地微笑。
「我想,我會一輩子做個無甚出息的窮小子。」
如心幾乎沒衝口而出說,「不要緊我有錢」。
幸虧忍得住口。
回到島上,如心很早休息。
這還是她來到島上第一次睡得這麼好。
也許黎子中與苗紅都明白她已經知道了真相,不再來入夢。
但,那真的是真相嗎?
第二天一早就下毛毛雨,如心醒來推開窗望去,只見池畔站著一麗人。
噫,這究竟是夢是真?
那女郎穿著紗籠,長髮攏在腦後,身形苗條,如心脫口叫:「苗紅!」
苗紅聞聲抬起頭來,向如心笑,「下來呀。」
如心像以往的夢境一樣,往樓下跑。
這次千萬不要叫誰來打斷這個夢才好。
她順利地奔到池畔,心中竊喜,噫,今天真好,沒有人前來把她喚醒。
如心叫苗紅,「到這一邊來。」
細雨打在如心臉上,感覺到絲絲涼意,這夢境一切都像真的一樣,十分清晰。
苗紅繞過來,「如心,你醒了。」
如心抬起頭來,看著苗紅。
她張大了嘴,這哪裡是夢境,這是真情況,站在她面前的不是苗紅,卻是崔碧珊。
如心發愣。
崔碧珊訝異,「如心,你為什麼失望,你以為我是誰,你又在等誰?」
如心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一會兒,她為自己失態感到抱歉,崔碧珊穿著時下流行的紗籠圍裙,由西方時裝高手設計。
如心終於說:「我以為是苗紅。」
崔碧珊說:「即使我倆相似,你也並無見過她。」
如心笑笑,「我見過她多次,她時時入我夢來。」
這還是崔碧珊頭一次露出黯然之色,「這麼說來,她似乎關心你多過關心我。」
「不,碧珊,我所夢見的苗紅,都是年輕的,那時你還沒出生。」
崔碧珊笑出來,「你看我們,好似真相信人的靈魂會回來探訪故人。」
如心沉吟,「我不會說不會。」
「但也不能絕對說會。」
「來,我陪你在這島上走走。」
「打擾你了。」崔碧珊說,「我到的時候你還沒醒。」
「時間是許仲智安排的吧?」
「他辦事十分細心。」
打著傘,走到島另一邊,如心指一指,「骨灰就放在那邊。」
「環境這樣幽美,難怪母親有此遺囑。」
如心頷首。
「在島上生活的一段日子,始終叫她難忘。」
如心答:「我想是。」
「可是這島已經易主,我不得不把它領回去。」
「她會贊成的。」
如心推開工作間門,向那銀盒指了一指。
崔碧珊收斂笑意,恭敬小心地捧起盒子。
忽然之間,這年輕的女郎感慨了,「想想他朝吾體也相同,還有什麼好爭的。」
如心輕聲答:「根本是。」
所以她同意許仲智的看法,做人最要緊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