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起它。」
完全合身。
「袖圈窄了點,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壯些。」
「是,」韶韶惻然,「我們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馬。」
女友很沒味道地接下去:「這也還不要緊,奇是奇在也沒有誰感激我們。」
「父母呢,父母總不一樣吧?」
女友坐下,點一支煙,「家母蔑視我嫂子弟婦不學無術,沒有工作,少份收入,可是又覺得我不爭氣,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沒面子。」
呵,那麼難侍候的老太太。
「要家用之際,男女平等,分家之時,我是女兒。」
她替韶韶把外套掛在衣架上,「拎著回家。」
韶韶道謝告辭。
照片也做好了。
四個人,兩個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紅、一件淡藍。
忽然之間,韶韶看清楚了,「小鄧,媽身上這件外套,就是我這件呵。」
「咄,我早就發覺了。」
「怎麼不說?」
「這樣明顯的事,說來作甚?」
「我偏偏沒看出來。」
「你會不會是視野廣闊了?」
「什麼意思?」
「遠視,老花。」
不,韶韶只是粗心,少年時她認為這是一項缺點,此刻她覺得不知多好,看不到,不用煩,粗枝大葉,自有福氣。
韶韶索性選購一隻相架,連照片一起作為一份禮物,這就回了禮了。
赴會那夜,連小鄧都規規矩矩結了領帶。
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是那種所謂「小黑裙」,細細吊帶,半低胸,再不穿,稍胖些,也就不能穿了。
打扮停當,小鄧看妻子一眼,忍不住用粵語讚道:「真係唔打得都睇得。」
韶韶瞪他一眼,「你才去打天下,我坐家享福。」
她取過舊絲絨晚裝披上,天衣無縫。
主人家早到,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一桌三位女客,輕輕向他們招手。
連韶韶就是四位女士,今日眾星伴月,小鄧大受歡迎。
蘇舜娟女士為他們介紹:「我兩個女兒,這是奇芳,那是燕和。」
韶韶打過招呼握過手才坐下來。
奇芳與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膚,高挑身段,其中燕和的臉圓些,比較像母親,可是奇芳漂亮,她有種風情,使看上去像個女明星似光彩耀目。
她們三人年紀相仿,在燭光下,用白酒伴著對白,一下子就熟絡了。
小鄧靜靜在一旁看著她們。
蘇女士同那小伙子說:「你今晚怎麼不講話?」
小鄧笑笑,「自從婚後,我常用字只得是與好罷了。」
「那你不愧是好丈夫。」
「謝謝阿姨,你別看韶韶神氣活現,其實外強中乾,非常孤苦,說不定幾時還得做高齡產婦,苦頭有得吃,讓她一點,也屬應該,故一味胡混,是是是是是,好好好好好,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同她爭的。」
蘇女士很感動,「好小子,這我就放心了。」
「蘇阿姨,今晚怎麼少了一位主人。」
「你指外子?他有事,不叫他來。」
「呵,原來如此。」
這時,他聽到韶韶謙曰:「呵,對於衣著妝扮,我毫無心得。」
可是那兩位女生也忙不迭說:「但求整潔罷了,工作也很忙,哪裡有資格講究那個。」
小鄧放心了。
那兩位小姐絕對不是喜在嘴頭上佔便宜的膚淺之輩。
奇芳跟著說:「如不嫌棄,改天到我家坐。」
「你不同父母住嗎?」
奇芳笑笑,「我已經結婚了,正確地說,且已離婚。」
韶韶說:「離婚是近代最普通的傷心事。」
「是呀,」奇芳答,「那樣常見,卻仍然那樣無奈。」
韶韶說:「會過去的。」
這時燕和說:「我也那樣勸姐姐。」
韶韶忽然感懷,「你們多好,姐妹倆,有商有量。」
她們姐妹微笑不語。
蘇女士這才說:「你沒見過她們吵架呢。」
吃甜品之時,韶韶取出相架,送給蘇女士。
蘇女士接過,「自此我們要維持聯絡。」
「一定。」
「你不曉得你有多像你母親。」
「是因為這件古董外套吧?」
「這件外套還是我陪她去做的。」
「那時絲絨叫天鵝絨,是不是?」
蘇阿姨長長歎息一聲。
「蘇阿姨你真念舊。」
她剛想說什麼,侍者已遞上帳單。
飯局就這樣散了。
在車上,韶韶像個小女孩般孜孜不倦地談著各人的言行舉止以及妝扮。
小鄧不出聲。
「喂,整個晚上冷眼旁觀,有何心得?」
「我?我覺得三母女各自心事重重。」
「是嗎?」韶韶愕然,「我怎麼看不出來。」
「說你笨就是笨。」
「我還算笨?」韶韶不服氣。
「笨得一等一。」
「咄!偏見。」
「人家三母女就比你聰明百倍。」
「願聞其詳。」
「到了這一刻,你都還不知道人家姓什麼。」
韶韶驀然想起,「這倒是真的,忘了問。」
「人家蘇阿姨故意迴避不談。」
「你別多心,她不是那樣的人。」
「也難怪,笨人眼中,人人均是笨人。」
韶韶不怒反笑,「聰明人,你還看到些什麼?」
「兩位小姐都不快樂。」
韶韶問:「你憑什麼那樣講?」
小鄧笑嘻嘻,「她們的眼睛似在說,怎麼區韶韶會嫁得如此好夫婿?艷羨得悶悶不樂。」
誰知韶韶也會給丈夫一個意外喜悅:「這倒是真的,如意郎君嘛,可遇不可求。」
那一夜,睡到一半,韶韶忽然醒了。
這是她婚後第一次聽到母親的咳嗽聲。
「媽媽?」她輕輕掀起被褥。
客廳的窗簾沒拉上,她看到一輪明月。
除下來的舊絲絨外套搭在椅背上,韶韶過去,說道:「媽媽你是否有話同我說?」
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韶韶一驚轉頭,看到鄧志能站在她身後。
兩人一言不發,握著手,在沙發上坐到天亮。
靜寂中聽到鄰居有新生兒啼哭聲,他母親呵呵地哄他。
此際,韶韶又打個呵欠闔上眼睛。
醒來,小鄧已煮好雞粥,且買來上海油條。
也算沒話講了,韶韶覺得新婚生涯美滿,幾乎不想回到辦公室去。
她問小鄧:「我們夠不夠靠節蓄這樣過一輩子?」
小鄧冷笑,「你倒想,月底就床頭金盡了,這幾天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不過是想你假期完畢繼續有力氣搏殺養家,你倒吃撐了想退休?」
韶韶頓時氣餒。
工作真是人類生命中最大的荊棘。
「韶韶,告訴我,你可快樂?」
區韶韶毫不猶疑,「我當然快樂。」
「你母親的身世不叫你為難?」
「大嘴,世事古難全,千里共蟬娟。」
小鄧頷首,「真是笨有笨的好處。」
韶韶把臉趨近去,「這不是大智慧嗎?」
小鄧沒好氣,「人家蘇女士才大智若愚。」
「我如果像媽媽,那麼,我媽也不是聰明人。」
「不,你恐怕是隔代遺傳,伯母這麼多年沉默如金,是勘破世情後至高表現。」
「我都不知道你說些什麼,下星期我要上班了,新總督來上任,不知多忙,正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錯認他鄉作故鄉。」
「能不能求調?譬如說到市政局去搞唱遊宣傳,輕鬆得多。」
「你真是見人挑擔不吃力,不過,我喜歡做京官。」
「貼近陛下,哎?」
「誰是皇上?」
「QE2,你不知道嗎?」
果然,一銷假就忙得不可開交,晚上七點鐘仍咬著漢堡包答記者詢問。
放假時間長的幾分肉又還給工作。
韶韶一直佩服胖人,幾十年功力,從不間斷,天天長脂肪才行,而人,總有睡不著吃不下以及發一兩度燒的時候吧,由此可知,胖人是多麼努力維持他們的體重。
一日,忙至尾聲,站起來,伸個懶腰,只覺一臉油膩,只想匆匆回家去泡個熱水浴,忽然電話鈴響。
韶韶喂地一聲,照例報上姓名。
是一位女聲:「下班沒有,一起去吃日本菜如何,我就在樓下。」
聲音十分動人,不像是小鄧扮的,可謂飛來艷福。
但韶韶不得不硬著頭皮問:「是哪一位?」
「啊對不起,」她笑了,「我是區奇芳,記得嗎?」
韶韶大樂,「奇芳,你也姓區?」原來蘇阿姨的丈夫姓區。
「你不知道?」對方愕然。
「我馬上下來。」
「耽會兒見。」
韶韶給小鄧撥了個電話,報告行蹤。
小鄧叮囑:「那位小姐像是可以喝幾杯的人,你還要開車,別同她鬥飲。」
小鄧這種第六感沒話說,韶韶同奇芳會合了,一到館子,她便叫侍者燙米酒上來。
她告訴韶韶,「我路過,試著找你,不料這樣有緣。」她笑嘻嘻地用一隻手托著腮,十分嬌慵。
鄰座有兩個日本人已經感到驚艷,頻頻轉頭過來看她。
「可是有事同我商量?」
「沒有,自從那日見面之後,不知恁地,十分思念你,故此找個借口,前來約會。」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所以一叫就下來,「我們會成為投契的朋友嗎?」
「哈,你為什麼不找我?」
「奇芳,我是那種聽差辦事的小公務員,午膳只得一小時,怎麼約人?下班鍾數不定,也不方便,周未呢,又想打個懶覺,辦點私事,時間就如此報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