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韶輕輕說:「有人活到八九十歲,家母沒有。」眼睛看著遠處,動都不敢動,可是過一剎那,睫毛一霎,眼淚終於滾了下來。
蘇女士說:「知道你結婚的消息,真高興。」
「謝謝你。」
「我們一直記得你的名字叫韶韶。」
韶韶點點頭。
蘇女士同她母親不一樣,蘇女士是那種十分爽直,有什麼說什麼的人,非常難得,而母親,則凡事先觀察一會兒,然後雙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意見放在心裡。
這時有人過來,遞一塊手帕給韶韶。
韶韶連忙介紹,「我丈夫鄧志能。」
蘇女士立刻抬起頭,細細打量小鄧,像她那樣見多識廣,經驗豐富,又有智慧的前輩,幾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個人的底子。
但見鄧志能中等身段,五官普通,穿套深色西裝,外形十分平凡,同皮膚白皙、相貌甜美、英姿颯颯的區韶韶不能比。
可是小伙子那充滿關注的眼神!
選夫選德,可見區韶韶有智慧。
蘇女士笑了,「好,好,但願我的女兒也有這樣的眼光。」
「呵,蘇女士也有女兒。」
「我有兩個孩子。」蘇女士微笑。
「有機會一定要介紹給我認識。」
這時,鄧志能忽然自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遞過去給蘇女士看。
「蘇阿姨,這位短髮圓臉的姑娘,是當年的您吧。」
蘇女士一看那張照片,呆住了。
她好像給一隻無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手顫動起來,接過照片,目不轉睛地看牢相片中的人,「是,是我,這是我,這張照片我也有一份,當年香如複印給我,我在離亂中失去,沒想到香如一直保存著。」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連韶韶都覺得這位蘇阿姨反應十分激烈,非比尋常。
「這照片,可以給我嗎?」
韶韶答:「我馬上叫攝影組同事替我翻底複製。」
鄧志能真是一是一,二是二,「蘇阿姨,這是你,那是我岳母,請問,兩位男士是什麼人?」
韶韶沒想到鄧志能會那樣冒昧,不過,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
蘇女士凝視照片,「這,」她指著方臉的年輕人說:「這是外子。」
「啊,」韶韶說:「那麼,長臉這位呢?」
蘇女士不出聲。
韶韶問:「是我生父吧。」
蘇女士抬起頭來,「當年的事,許多我己不復記憶。」
韶韶見她不想說,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鄧不放過這位阿姨,「這是韶韶的父親
蘇阿姨忽然鎮定下來,微笑一下,看著鄧志能,「小伙子,你倒是個厲害角色。」
鄧志能面不改色,「是,我是比韶韶精明。」
蘇阿姨無所懼,看著鄧志能說,「是,他是韶韶的父親,他叫許旭豪。」
「人呢?」
「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
「韶韶是遺腹子?」
「是。」
「可是——」
蘇阿姨忽然擺擺手,「小伙子,夠了。」
韶韶也大不以為然,「大嘴,你怎麼把我阿姨當犯人那樣盤問?」
鄧志能立刻收篷。
這時,蘇女士說:「韶韶,有他照顧你,我放心了。」
「蘇阿姨。」
蘇女士舉起手,「我累了,我們下次再談吧。」
韶韶還想說什麼,蘇女士又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你們的心情。」
她站起來,這時,韶韶發覺她比進來時老了許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機開著輛藍色德國房車駛近,車子並非最新款式,可見她經濟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蘇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面孔,拿鄧志能開刀。
「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鄧立刻舉起雙手,擋在頭上,表示無招架之力。
韶韶惱怒,「人家蘇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沒有義務和盤托出,你不該得罪她。」
小鄧一味認錯,「是是是是是。」
「再說,人家會以為我同你夾好了做圈套,一個扮紅臉,一個做白臉。」
「是是是是是。」
「你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沒完?」韶韶笑罵。
「是是是是是,我還能說第二個字嗎?」
「況且母親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憑什麼那樣說?」
「她在你兩三歲時還見過你。」
韶韶不語。
「她一定目睹你母親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頭來,她也明顯地比今早蒼老了,「我不想再發掘往事。」
「那你為何來見蘇舜娟女士?」
「因為我懷念母親,已與母親永別,能見到母親生前好友,也是一種慰藉。」
鄧志能摟著妻子的肩膀,往停車場走去。
這時,天正下毛毛細雨,他倆沒帶傘,也不在乎,在雨中並無加快腳步。
小鄧對韶韶說:「即使母親活足九十九歲,孩子們也總覺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頭,「家母從來沒享過福。」
「生下你,已經是福氣。」
「大嘴,你真會講話。」
「我能不能請求你別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
「蘇阿姨是半個自己人。」
「咦,」小鄧到這個時候才說,「下雨了。」
他倆已經衣履盡濕。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著色我就不會了。」
「但是,你一定認識這樣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從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託拜託。」
那年輕的攝影組同事側側頭,「真沒想到彩色攝影會這樣普遍,黑白底片除卻我們這些行家,簡直已經沒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飛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機——照相機。」
「這張照片歷史悠久。」韶韶輕輕說。
「彌足珍貴。」
「交給你了。」
「我下了班馬上替你做。」
做妥後韶韶會給蘇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來報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聞室來看報紙。
師姐如區韶韶,當然更具歸屬感。
不知怎地,那沒有間隔、鬧哄哄的新聞室早已成為她的精神寄托。
母親生前來過一次,十分訝異。
「女兒你坐什麼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張寫字檯。
母親疑惑,「不是說升了級,環境如此惡劣,如何撰稿?」
韶韶連忙替新聞室辯護:「我們不是裝修門面公司,而且,即使是華爾街日報的新聞室,也不隔斷,不信你去打聽。」
「你的大衣掛哪裡?」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長大衣。」
母親無話可說。
「每日在何處午膳?」
「隨便亂吃。」
母親索性噤聲。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經認為辛苦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第三章
韶韶終於回了家。
鄧大夫已經起來,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濃紅茶,正在澆露台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覺幸運,她找到了好拍檔,這同本身條件有什麼關係呢,許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養更佳的女性都沒有碰到適當的人。
鄧志能懂生活情趣,這才是最重要的。
見到妻子回來,替她斟杯茶。
「放完這次假,我倆就聚少離多。」韶韶笑曰。
小鄧一定有適當的答案:「噫,放完再說吧,一天的憂慮一天當就夠了。」
韶韶最愛他這種樂觀的態度。
她到這時才看到電話邊的留言,「怎麼,蘇阿姨一早就打過電話來?」
「是。」
「說些什麼,你沒有得罪她吧?」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緊張起來,「她有什麼事?」
「請你吃飯,叫我也去。」
「是在她家嗎?」
「不,在外頭名貴西餐館。」
「呵,我馬上復電。」
韶韶十分高興,撥通了電話,「蘇女士在家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韶韶又問了一聲。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區韶韶。」
那人震動了,「聲音那麼像!」
韶韶不知他是誰,更不知道她的聲音似誰,只得陪笑。
半晌對方說:「舜娟回來我叫她同你聯絡。」
「勞駕。」
韶韶轉過頭來,「那位,可能是蘇阿姨的丈夫。」
她忽然明白了。
像,當然是像她母親,他們全覺得姚香如與女兒一個印子刻出來。
韶韶問:「我可像母親?」
小鄧答:「其實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經是十足像。」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說,「他們也許十分想念家母。」
小鄧抬起頭,「嗯,蘇舜娟的丈夫叫什麼名字?」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說,我不曾問。」
「你猜呢?」
「唏,趙錢孫李,張三王五,怎麼猜?」
鄧志能全神貫注地看著妻子,「我猜,那名字或許會叫你吃驚。」
韶韶「嗤」一聲笑,「不如想想穿什麼衣服去吃那頓西餐。」
小鄧答:「旗袍。」
韶韶忽然想起母親那件舊絲絨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個開時裝店的女友處借蒸氣熨斗一用。
女友出來一看,「嘩,美。」
說也奇怪,蒸氣一噴,絲絨的茸毛又漲鼓鼓豎起來,恢復了七八成舊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