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問:「你說什麼,祖母,你說什麼?」她如墮入惡夢迷宮。
老人別轉了臉,繼續看向弄堂。
一個小孩追逐另一個小孩,嘩啦嘩啦地叫過去。
韶韶縮到角落,不住撫摸手臂,原來她皮膚上統統起了雞皮疙瘩。
正在這個時候,聽見有人問:「你們是什麼人?」
韶韶呆呆地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年齡與蘇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門口。
張媽連忙上前與她細語。
那女子臉色稍霽,充滿訝異,「你說你是誰?」
韶韶問:「你又是誰?」
「我是許旭英,許旭豪的妹妹。」
「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許旭豪的女兒韶韶。」
「旭豪有個女兒?」許旭英說著就哭了。
蘇舜娟目睹這一幕,臉色灰敗,用手帕捂著眼睛流淚。
「我還帶來了父親的同學蘇女士。」
「你母親是誰?」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頭已經去世。」
許旭英看著侄女兒,「你像足了你父親,我不用看任何證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際已不知自己像誰,擁抱著陌生的姑姑,號啕大哭。
老人聽見哭聲,抬起頭來,「莫哭莫哭,為什麼哭?你父親就要回來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將來要照顧媽媽同妹妹,怎麼老哭?」
韶韶一聽,只覺人生的磨難無窮無盡,她不知道是否支撐得住。
她抓緊了姑姑的手,淚如雨下,整個背脊被汗濕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被老師冤枉默書作弊罰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著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況,正與此刻相同。
這時,幸虧蘇阿姨過來說:「韶韶,你且去洗把臉,別激動。」
韶韶一想,這是事實,切莫刺激祖母與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緒壓抑下去。
姑姑給她一杯白菊花茶。
張媽說:「我要喂老人家吃飯了。」
韶韶連忙站起,「讓我來。」
張媽說:「我熟手,她會多吃點。」
蘇舜娟此際作主說:「韶韶,我們先回去再說,讓姑姑吃飯。」
韶韶把酒店房間與電話號碼留下告辭。
蘇阿姨一直輕輕撫摸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摸著自己濡濕的額角忽然大笑起來,「難怪母親對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對,的確知來無益。」
蘇阿姨不作聲。
韶韶過一會兒又說:「原來她一個人統統承擔了去,好苦的母親。」
那夜,韶韶徹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淚,一閉上眼睛,就似看見一個滿身血污的年輕人被扛到家門,身體穿孔,汩汩流著黑色的血,他母親一見之下,神智就從此昏迷。
韶韶握緊拳頭,直至指節發白,那年輕人,正是她的父親。
她聽到得得得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齒叩牙齒發出來的異聲。
正彷徨間,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她跳起來,沙啞著聲音問:「誰?」
「韶韶,我是志能。」
鄧志能,怎麼會是鄧志能?
韶韶連忙去打開門,看到丈夫,如見到救星,籟籟落淚,「大嘴,大嘴,你來了。」
鄧志能連忙抱住她,「韶韶,你怎麼臉如金紙?」
「大嘴,說來話長,你是怎麼來的?」
「我獨坐家中,心血來潮,心驚肉跳,故趕了來。」
「謝謝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實同你說吧,是蘇女士打電話把我召來。」
「又是她,蘇阿姨真是個好人。」
「她在電話中已與我說過大概,你不必重複了。」
他坐在床沿,打個呵欠,寬衣解帶。
「大嘴,你睡得著?」
「儘是婦孺老弱,單靠我,我能倒下來嗎?非得休養生息不可。」
這一句話提醒了韶韶,她渾身血脈流通了,漸漸暖和,恢復鎮定。
說得對,她若先倒下來,還能照顧祖母與姑姑嗎?
韶韶連忙去淋浴洗頭。
想到母親苦命,又哭了一會兒。
披著浴衣出來之時,看見鄧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麼?」
「我在想,這些年來,不知由誰照顧許家母女的生活。」
這倒是真的,還能請看護照應老人,可見必有外快支持。
「聽蘇阿姨說好像是區永諒。」
「必定是他,可是,他為何那麼好心?」
「他們是要好同學。」
「是,也只能那樣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麼?」
鄧志能不出聲。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邊,「大嘴,幸虧嫁了你。」
真奇怪,不論世人遭遇如何,太陽還是升起來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時候看過的新聞片,南斯拉夫內戰,遍地哀鴻,志願機構設法弄來一輛旅遊車,接載一群孤兒往德國邊境,可是還是遇到狙擊手,車上擋風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蓋在兒童身上保護他們。
可是四十多名孤兒中還是有兩名中彈死亡。
屍體放在醫院手術室裡,鏡頭推向前,用白紙半覆蓋著,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面孔平和。
韶韶記得她忽然之間淚如泉湧,啊,已經去了上帝的國度了,統統變成長翅膀的小天使,永遠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樣苦,去到天國也是好的。
在這一剎那,韶韶忽然覺得人生在世,其實並無太大意義。
韶韶默默流淚。
鄧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責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尋根問底,以後,我永遠不能安眠。」
鄧志能歎口氣,「有時我覺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確不過。」
真的,知道那麼多幹什麼,一切在辛亥革命終止,加個句號,束之高閣。
鄧志能又說:「知道太多,反而無益。」
天亮了。
蘇阿姨過來敲門。
很明顯,她也沒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語:「當年我們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帶著香如頭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著問:「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認為他知道。」
韶韶頹然,無比淒涼。
「不知道豈非更好,否則掛著你,多一樁心事。」蘇舜娟深深歎息。
韶韶呆呆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
這時候,有人敲門。
韶韶起來開門,門外站著她昨日才相認的姑姑許旭英。
「你怎麼來了?」韶韶連忙上前握住她的雙手。
「趁你們未出去,我來托你辦一件事。」
「請說。」
許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兩位客人。
韶韶說:「都是自己人。」
許旭英仍然不語。
這時,鄧志能機智地說:「蘇阿姨,來,我們到樓下去喝杯咖啡。」
兩人走出房間,關上門,過了一會兒,許旭英才開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親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麼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點兒苦。」
韶韶不得不溫言安慰,「那是過去的事。」
「成家之後,給家裡添了一個孫兒,今年二十一歲。」
「那多好,可是需要學費留學?」
許旭英不語。
韶韶以為她不好意思開口,真是難得,韶韶聽同事說過,有些親眷開起口來,悍強之態,宛如討債。
隔了很久,她才說:「那孩子,已經在外國了。」
「那多好。」
「他叫鄭健。」
「我馬上與他聯絡,請把地址給我。」
「這是鄭健的照片。」
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嘴角有點倔強。
「我聽他的同學說,有人在舊金山見過他。」
韶韶點點頭。
「我希望他還在世。」
韶韶不語。
「可是,一點兒音訊都沒有,他為什麼不給我寫信?」
韶韶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說,他父母很掛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們都是這樣,半夜出去了,一直沒再回來。」許旭英輕輕抱怨。
「我會設法找他。」
「韶韶,你父親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驀然抬起頭來。
「據說,是對他行動瞭如指掌的一個親密同學。」
韶韶耳畔「嗡」的一聲。
「姑姑,我父親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許旭英點點頭。
「可憐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語。
「韶韶,我要走了。」
「慢著,我們幾時再聚一聚?」
許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輕輕撫摸韶韶鬢角,「我己無心情吃吃喝喝,煩你同區大太說一聲,區先生這些年來對照顧我們,我們十分感激。」
韶韶不動聲色,「他一直寄錢過來?」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們,不覺得突兀?」
「一直就靠這筆不大不小的外匯生活,沒有工夫去想別的,每個月收到匯款,才能鬆口氣。」
「以後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記得鄭健。」
「我一定盡力。」
許旭英走了以後,韶韶開始收拾行李。
鄧志能看見問,「你到哪裡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幾次?」
「下次吧,這回大家都沒心情。」
鄧志能端詳韶韶的面色,不覺有異,更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