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小鄧,好話壞話都說遍。」
蘇舜娟含笑,「即使是傷害對方的話?」
「我們並無利害衝突,他幹嗎要傷害我?」
蘇舜娟歎口氣,「看樣子你們把每一個細節都搞通了。」
「也是迫於無奈。」
「時代不一樣,人心亦不一樣。」
過一會兒,韶韶覺得困,瞇上眼睛,竟然睡著了。
蘇舜蝸看見這種情形,一怔,不由得搖搖頭,韶韶也不小了,竟一點兒心事也無,說睡就睡,她們像她那個年紀,女兒都十多歲,真正滿懷心事。
蘇舜娟回想到最後一次去探訪姚香如。
孩子尚未滿月,香如躺床上,一歲多的韶韶把頭靠在媽媽的床角,手指含在嘴裡,聽大人說話。
蘇舜娟說:「永諒對你很好。」
「對韶韶如同己出,算是難得的了。」
「韶韶也姓區。」
姚香如一直微笑,眼睛卻看著別處,沒接觸蘇舜娟的目光。
「你們會很幸福的。」
可是姚香如忽然問蘇舜娟:「你還記得旭豪嗎?」
「怎麼會不記得!」
「旭豪他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
蘇舜娟一聽,沒忍住眼淚,直滾下臉頰。
可是姚香如一直看著遠處,仍然微笑,最後她說:「我也覺得他是不會回來了。」
蘇舜娟沒想到不出一個月,姚香如便與區永諒分手,且連初生嬰兒也留下,走得無影無蹤。
蘇舜娟把握了這次機會,終於得償所願。
她才是區永諒的合法妻子。
這些年來,她問過自己十萬八千次,你快樂嗎?
她也回答過十萬八千次,我不會比獨身更不快樂。
區永諒不久離開了塑膠廠,自立門戶,設計新品種塑膠模子,生意非常成功。
他們始終沒有姚香如的消息。
蘇舜娟有種感覺,區永諒並沒有刻意去找她,這對於蘇舜娟來講,簡直求之不得,她幹嗎要去找她?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現更好。
可是時間過去,蘇舜娟地位穩固了,孩子們長大成年,她開始懷念姚香如,並且稍覺內疚。
直至一日,蘇舜娟看到報上的訃聞。
她把報紙輕輕遞到區永諒面前,悄悄說:「要不要同奇芳說一聲?」
區永諒一怔,接著雙手籟籟地抖起來,別轉了頭,半晌才道:「說什麼?你才是奇芳的母親。」
奇芳的確由她一手帶大,故意讓奇芳長到五歲,完全脫離嬰兒階段,才生下燕和。
但是當蘇舜娟抬起頭來,嚇了一跳,只見區永諒滿臉淚水,她失措地指著他:「你哭了!」
「我幾時哭過?」他匆匆走入書房,鎖上門。
蘇舜娟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區永諒根本沒有愛過第二個人。
區永諒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整天不出來。
書房有一扇通向花園的長窗,可是落著簾子,看不清裡邊的情況。
第二天早上,蘇舜娟急了,把奇芳喚來,「你用鎖匙開門進去看看。」
燕和說:「我來好了。」
「不,」她母親說,「奇芳去。」
這裡邊有很大的分別。
奇芳急急開啟窗門,看到父親躺在長沙發上,面容憔悴,見有人,撐起上身,用手擋著陽光,沙啞地驚呼一聲。
他說的是:「你來看我了,你原諒我了。」接著,嗚咽起來。
奇芳吃了一驚,趨向前去,「爸爸,是我。」
區先生在這個時候又恢復鎮靜,他清清喉嚨,「我一定是喝多了,竟在書房睡了這麼長一覺。」
但是他的妻子已經聽到那兩句話了。
原諒,原諒什麼,那件事,就是姚香如離開他的原因?
區先生的眼睛過了三天才消腫。
然後,區家在報上又讀到韶韶的結婚啟事。
是蘇舜娟先沉不住氣。
「我想見一見韶韶。」
誰知區永諒說:「我己打聽過,韶韶在新聞局做事,很出風頭,看情形早已在社會上立腳。」
蘇舜娟不語,環境造人,信焉。
奇芳與燕和一事無成。
「聽說她辭鋒與作風都很厲害,你要小心。」
「她會不會記得我們?」
「你說呢?」
「一般孩子都不記得四歲的事。」
「是嗎,那為什麼奇芳小時老是問,那個漂亮的長頭髮的抱著她親吻的阿姨是誰,並且,她為何不再來玩。」
蘇舜娟噤聲。
這是她心頭的一根刺。
她不能解釋為何一個幼嬰能夠如此貼切地形容出母親的相貌,也許,血肉相連,嬰兒有特殊感應。
她終於見到了韶韶。
韶韶沒有令她失望。
她有獨立的性格,精明、聰敏,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目光准,料事如神,活脫脫的一個能幹時代女性。
相形之下,奇芳與燕和都窩囊不堪。
一個靠父親生活,從未上過一日班,另一個覺得父家尚不夠派頭,還要進一步上去高攀夫家,總是等別人來完成她個人的願望。
如此幼稚,失望難免。
蘇舜娟看看身邊正在打盹的韶韶,她多希望燕和像這個姐姐。
飛機到了上海,韶韶自然睜開雙眼。
「睡醒了?」
韶韶點點頭,可是無夢。
下了飛機,韶韶發揮了她的能力,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一手挽著阿姨手臂,一馬當先,操著流利普通話,陪著漂亮的笑臉,過五關斬六將,順順利利出了飛機場。
接著同計程車司機講價錢,付美金,頭頭是道,雙臂孔武有力,眼觀四方,先扶阿姨上車,再看管行李,手揮目送,到達酒店,找到房間。
蘇舜娟有見及此,不禁暗暗說,香如,有女若此,你應當瞑目矣。
「阿姨,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找點資料。」
「何用休息,我們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
韶韶搓著雙手。
「你猶疑了?」
「我有點害怕。」
「老太太是你的祖母,何用緊張。」
韶韶忽然說:「她也是一部近代史。」
蘇阿姨一怔,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話,苦笑起來。
「你想想,她什麼沒見過,辛亥革命、軍閥內戰、打日本鬼、國共之爭、還有,三反五反、大鳴大放、文化大革命。」
蘇阿姨不出聲。
韶韶用手揉著雙眼。
蘇舜娟沒料到一個在殖民地受教育,青年時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員會說出這番話來,倒是意外。
「再說,我又沒有帶電冰箱電視機給他們。」
「那些,區永諒早就替他們辦妥了。」
「呵,你替我多謝區先生。」
「應該的。」
「明早,明早我們才去。」
結果,兩個人都沒熬得住,在黃昏時分,就找到車子,前往茂名北路。
整個故都浸在一層金色的薄霧裡,看仔細了,其實是灰塵,新的建設夾雜在舊屋舊路中,宛如破衣上的補丁,極其不自然。
然而韶韶不是觀光來的,她來尋找母親的歷史。
敲門,門開了。
「我們找許旭英女士。」
「她出去了。」
「你是哪一位?」
「我是許老太的看護,我姓張。」
「我是許老太的孫女,我祖母在嗎?我來看她。」
對方吃了一驚,門緩緩打開。
那是一幢維修過的舊公寓。
在那層無處不在的灰塵中,韶韶看到一個老人背著大門坐在陽台一張籐椅子上。
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嚨,欲走近她。
可是那幕張媽忽然說:「老太太已經不認得人。」
韶韶停住了腳。
張媽進一步解釋:「她神智不大清楚。」
韶韶猛地退後一步。
「我來的時候,老人已經是這樣。」
韶韶失去控制,眼淚汩汩而下。
這是她自母親去世後遭遇的最大打擊,身世之謎一層層揭開,終於找到父系嫡親,祖母卻不能相認。
韶韶激動地趨向前去,「祖母,我是許韶韶,我回來看你了。」
那老人輕輕轉過頭來,看著韶韶,一臉茫然。
「祖母,我是你的孫兒。」
那老人白髮蕭蕭,每一寸皮膚都打著無數皺摺,一身上下總算乾淨,她看著韶韶,良久,似想辨認韶韶身份,但是她沒成功,她不知這女子是什麼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隻手背去擦眼淚,像個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問:「你回來了?」
韶韶猛點頭,「是,我回來了。」
老人隨即緊緊抓住韶韶的手,「你回來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麼時候回來?」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兒子失蹤後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極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氣,坦白告訴祖母:「我父親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怔怔地看著韶韶,「不在了,不會回來了。」
「是,」韶韶說,「祖母,我是他的女兒,現在我在這裡。」
老人喃喃道:「是的,旭豪不回來了,我們沒有錢,要付錢哪,要付錢才能一槍打死,否則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還沒嚥氣,你說,我們哪來的錢?」
韶韶本來已經傷透了心,一聽這番話,整個人如墮冰窖,她「霍」一聲站起來,退後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張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嘩啦一聲。
是蘇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