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輕輕點點頭。
馮季渝馬上接過,「啊,謝謝,謝謝。」
常春這才發覺,她是多麼寂寞,以及多麼希祈有人關懷。
世俗眼光不接受她吧,常春是過來人。
常春不想剎時間與她混熟,朝她點點頭便離去。
傍晚琪琪發牢騷:「我的同學李小麗有件花襯衫,領子背後有條繩辮,辮尾還有一隻花邊蝴蝶結。」
常春不出聲,只是喝咖啡。
「我為什麼次次只穿白襯衣?」
常春看著女兒,忽然很刻薄地說:「因為我家不是馬戲班。」
琪琪立刻知道媽媽不滿意,撇撇嘴,走開。
安康過來請教功課,看母親一眼,問:「會不會對琪琪太苛刻?」替妹妹說項。
常春瞪兒子一眼:「此時放鬆,將來就來不及了。」
門鈴一響,有人送鮮花糖果上來。
常春一看便知道是馮季渝回禮來了。
安康不知緣由,因問:「媽媽有人追求你?」
常春訕笑他:「將來你追求女孩子才用鮮花糖果好了。」
現在外頭那班出來泡的男生不知多精明,哪裡肯花這種冤枉錢。
「媽媽你沒人追?」
常春攤攤手,聳聳肩,坦白承認:「一人也無。」
「那麼,」安康問,「你會不會覺得寂寞?」
「現在不,」常春坦白地說,「現在忙得連歎息的時間也沒有,將來吧,將來也許會,等你們長大,離我而去之際,我也許會覺得寂寞。」
「但是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你。」安康肯定地說。
這真是常春所聽過最動聽的謊言,而且小小安康並不知道他此刻是在打訛語。
常春握住他的手,將來這隻手也許不會那麼容易握得到,「不要緊,媽媽年紀大了,還可以回到校園去,媽媽一直嚮往有個博士頭銜。」
安康皺上眉頭,他不止一次聽到大人說要重返校園,他雖不至於討厭上學,卻也覺得成年人匪夷所思。
他想速速長大,脫下校服,穿上西裝,分擔母親的憂慮,照顧妹妹。
那日在教堂見過的小女孩,他約莫瞭解到她是什麼人,如果她是琪琪的妹妹,那麼,也即是他的妹妹,將來,假使董阿姨同他父親結婚,董阿姨生的混血兒白白,也是他的妹妹。
他是大哥哥。
安康樂意扮演這樣的角色。
他伸手摸摸母親的鬢角。
常春警惕,這一把青絲終有一日會轉白。
人類的命運真堪悲。
安康看到媽媽眼內悲愴的神色,知道媽媽怕老。
他說:「別擔心,媽媽你還年輕。」
常春拍拍他屁股,笑道:「談話結束。」
她回到臥室,攤開日報副刊,每天要忙到晚上才能讀早報,這算是什麼生涯。
簡直是狗一般的日子。
常春喜歡讀副刊上專欄,天天追,同那些大大小小作家們混得爛熟,他們做過些什麼,人生觀如何,她全一清二楚,有一位作者最近榮升人父,筆調忽爾悲天憫人,另一位失戀,整個天空變為灰黯……
許多是老生常談,不過不要緊,讀者們日常生活又何嘗不是時彈舊調。
可是正當享受,琪琪進來搶奪她手中報紙。
常春並沒有撥開女兒的手。
她很看得開,如常夏說:「現在孩子要你陪,便盡情糾纏,過些日子,沒處找他們的影子。」
「一個旅行去、找伴去、跳舞去,叫他們在父母身邊,也不能夠。」
常春自副刊世界裡走出來。
抱著琪琪,一同入睡。
半夜,琪琪手臂「咚」一聲甩在媽媽胸前。
常春睜開眼睛,在幽暗光線底下看到琪琪完美純潔的小面孔,感慨萬千。
曾經一度,她常春也是這樣一個小寶貝。
天剛亮,逼人的生活已經開始。
廚房的抽油煙機有待修理,大門外一盞燈泡壞了多時,琪琪校服上校徽要釘上去……
家務助理講明只是助理,主力還是常春這個一家之主。
回到店時,打開門,坐下,心驚肉跳地等助手來上班,常春永恆的恐懼不是生老病死,而是店員去如黃鶴。
遠處一位女生走過來,常春隔著玻璃鬆口氣,可是跟著一看,精神又吊起來,不對,這不是她的夥計。
這是朱律師。
常春大奇,「你來幹什麼?」她拉開店門。
朱智良看著常春,簡直不知道如何開口。
「有什麼不對?」
「讓我們先坐下來。」
她坐了很久,順手取過一件水晶擺設把玩,半晌才說:「昨日下午,已經六點鐘,律師行職員都快走光了。」
常春笑。
這像一篇短篇奇情小說的開頭,她給她接上去:「忽然一個英俊神秘的男子輕輕走進來,遞上一束紫色毋忘我——」
常春這時接觸到朱智良玄冰一樣的目光。
朱女喝道:「你聽完我說就不會這般開心了。」
「究竟是什麼事?」
常春看看表,少女店員還沒有出現。
朱女講下去:「有人推開門,進來,找朱智良。」
朱智良一看,來客是個年輕女子,面熟不知在何處見過。
朱女的目光何等銳利,上下左右三秒鐘的審視,就已經把她的身份判出高下。
少女身上秀麗名貴穿戴非她自己的能力辦得到,一定是靠父蔭,換句話說,這是位千金小姐。
她來找朱律師有何因由?
少女憂鬱地說:「朱律師,我叫宋小鈺。」
朱智良招呼她坐。
「劉關張律師行薦我來此。」
「啊,是什麼事呢?」
宋小鈺打開手提包,取出一紙文件,遞給朱律師。
朱智良攤開來,一看,猛然抬起頭來。
「什麼?」她大驚失色。
宋小鈺低聲說:「這是劉關張律師處訂立的合法遺囑。」
朱智良提高聲線:「你是張家駿什麼人?」
聽到此處,常春亦變色,「這個女子是誰?」
那少女看著朱律師,答:「我是張家駿的未婚妻。」
未婚妻?
未婚妻!
常春聽得眼珠子要掉出來。
常春驚問:「遺囑上講什麼?」
遺囑上這樣簡單地寫:我,張家駿,僅將我全部財業,包括位於落陽道七號兩座十二樓的公寓,以及加拿大道明銀行定期存款加幣十五萬元,以及匯豐銀行保險箱七七四一號內所有物品,均交給宋小鈺女士。
常春一聽,氣得肺都險些兒炸開來。
什麼,天下有這樣的男人,放著兩個親生女兒不顧,竟把他僅有產業交在一個陌生女子手中。
朱智良說:「史必靈,你且喝杯水定定神。」
常春咬牙切齒,半晌作不了聲。
過了像有一個世紀,有人遞給她一杯開水一顆鎮痛劑,原來店員已經上班了。
常春低下頭,終於說:「我的女兒,我會照顧。」
朱女說:「張家駿那廝,該張遺囑完全合法,但是官司還是可以打——」
常春訕笑,「為著落陽道一座千尺公寓以及十五萬加幣?我常春隨時拿得出來,為著一口氣,我還不如把它留著暖暖胸口,朱律師,做人靠自己爭氣,我若背不起生活包袱,我就不敢活著。」
朱女聽罷,鼓起掌來。
那少女店員卻怔怔落下淚來。
常春忽然替別人擔心,「你去見過馮季渝沒有?她好似比較在乎。」
「我不知如何向她開口,她對於這份遺產比較執著,她恐怕不會放手。」
「馮女士經濟情況如何?」
「她像城內所有時髦男女一樣,月月清,且還欠下信用卡不少。」
「可是她有份年薪百萬的優差。」
朱律師「嗤」一聲笑,「哪有那麼多,你以為你做老闆,人人拿一百萬?」
「那也總有五六十萬,夠用了吧,不算是窮人了吧,我還沒有這樣的進賬呢,只不過我懂得克勤克儉。」
「我會去瞭解她的情況,不過她最近身體欠佳,意欲停薪留職。」
「我不信她沒有儲蓄。」
朱女看著常春,「史必靈,你才是城內唯一有儲蓄的怪人。」
常春又一次駭笑。
朱律師預言,「這件事不會那麼容易擺得平。」
她倆對馮季渝的脾氣有點瞭解。
朱智良說:「你聽過英女皇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吧,她娘安褒蓮女士寧可拋頭顱也要維護女兒的權益。我猜想馮季渝也有這種血液。」
「小心她一怒之下動了胎氣。」
過了兩天,常春就發覺她長著一張烏鴉嘴。
朱智良律師通知常春,馮季渝進了醫院。
「你理應去瞧瞧她。」
常春為難,一方面又擔心,「她情況不嚴重吧?」
「你去問她不就知道了。」
常春咬一咬牙,去就去,就當作一個女人去看另外一個女人。
絕不能空手去,常春令家務助理燉了一罐子清雞湯,另外買了一盒精緻的糕點,帶著上醫院。
馮季渝躺在頭等病房裡,左腕吊著葡萄糖水,臉色抹掉脂粉,十分蒼白,五官娟秀。
常春進去的時候她睡著了。
常春耐心地坐在一角等。
真的,一個女人為什麼不能來探另外一個女人?
半晌,馮季渝動一動身子,仍沒有醒。
常春是過來人,當然知道家中有一名兩歲半幼兒的母親大概只有進醫院來才能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