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朱女。
馮季渝忽然伸出手臂,反過去捶捶腰身。
常春一怔,這一下她看出瞄頭來了。
不會吧。
可是……常春在心中嘀咕,竟有這種事?
馮季渝吁出一口氣,「明人眼前不打暗語,史必靈,我找你來商量一件事。」
「請說。」
馮季渝側側頭,此刻她的脂粉有點褪色,額角與鼻樑都泛油,常春便想,不比我這個老姐姐好很多嘛,不由得同情起來,決定聽她說些什麼。
馮季渝開口:「昨夜我夢見張家駿。」
常春一愣,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來看瑜瑜,他不放心孩子。」
常春不出聲,沒想到馮女士夢境與她的相似。
「我同他說,有我一日,瑜瑜必定無事,他可以放心。」
兩個女人給張家駿的答案也一樣。
然後,馮季渝說到正題上去:「朱律師在統計張家駿的遺產。」原來如此。
常春笑笑:「公事公辦。」
她起來收拾雜物,掏出鎖匙,準備關店,作勢逐客,不打算多講。
馮女士說:「我希望兩個孩子可以平分。」
常春答:「朱律師會看著辦。」
「張家駿沒有遺囑。」
常春溫言說:「孩子們在家中等著我呢。」
馮季渝只得站起來。
常春關燈鎖上玻璃門。
馮季渝問:「為什麼我對你有強烈好奇心而你對我不感興趣?」
常春答:「因為我年紀比較大,已沒有精力去管閒事。」
她倆邊走邊談。
馮季渝說:「我一直認為你會瞭解我的窘態。」
常春停下腳步。
馮季渝攤攤手,「當年我與張家駿匆匆忙忙在外國結婚,不過為了替孩子弄一個合法的身份,我同他根本合不來,我倆並無婚姻生活。」
常春不出聲,過一刻她說:「過去的事,不必多提。」
她已講得十分婉轉,她根本不想做這個聽眾。
馮季渝失望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知難而退,她沒想到常春竟然會建起銅牆鐵壁來保護自己。
是應該的。
馮季渝說:「再見。」
她轉頭踽踽向另一頭走去。
常春不忍,叫住她:「我送你一程可好?」
是馮季渝搖搖手,「我自己叫車。」
常春勸:「這種時候哪來的空計程車,你身子不便,待我送你。」
馮季渝頹然,「瞞不過你的法眼。」
兩女上了車。
天忽然下起雨來,交通擠塞。
常春用汽車電話同兩個孩子聯絡過,然後打開車中一隻旅行袋,取出一筒巧克力餅乾及一支礦泉水,交給馮季渝,「吃點東西,現在不是挨餓的時候。」
馮季渝有說不出的感激。
她那童言無忌的脾氣又來了,「張家駿怎麼會同你這麼體貼細心的女子分開?」
常春笑笑,「也許他不想多一個母親。」
馮季渝說:「我喜歡孩子。」
常春揶揄,「看得出來。」
「我仔細想過,許是自私的做法,我們這幹事業女性,挨得過四十歲,也挨不過五十歲,晚年沒有孩子相伴,景況淒慘。」
常春看看她,「孩子不一定會在晚年陪你。」
馮季渝笑笑,「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一個女人獨自帶大孩子,真是夠辛苦的。」
「可是他們像安琪兒那樣的面孔……」
常春接下去:「養到六個月就可以擰他們的面頰,出奇地結實。」
「一歲便會講話,造句往往出乎意料般有紋有路。」
常春說:「沒有他們,世界肯定沉淪。」
「幼兒是世上最癡纏的一種人,見到母親出門上班會得哭泣,呵嗚呵嗚,小小臉蛋只剩一張嘴,哭聲似小狗,真淒涼,聽到他們哭,母親背脊如中利刃。」
常春是過來人,當然莞爾。
沒想到馮季渝是好媽媽。
常春沉默。
交通一寸一寸那樣移動。
常春又錯過一個路口,要多兜二十分鐘,才到馮季渝指定的大廈門口。
「謝謝你。」
「不客氣。」
馮季渝進去了。
常春把小車緩緩退出去。
這是琪琪妹妹的媽媽呢。
除出一表三千里之外,現代人另有牽三絆四由失敗婚姻帶來的親戚。
哭得如一隻小狗,形容得真傳神,發起脾氣,他們又像小貓,咪嗚咪嗚,不住扭擰。
回家遲了,琪琪硬是纏著媽媽不放,整個人掛在母親身上看電視、吃飯、玩耍,常春渾身是汗,總要哄得囡囡入睡,才能匆匆淋浴,多年來都是這麼過,倒在床上,不消一刻,黎明已白,第二天又來了。
如此生活其實非常蒼白,套句新派詩人的常用語,也許就是「一點靈性也沒有」。
常春茫然,不是這樣過又該怎樣過?每晚在派對度過生活亦不見得更充實。
常春埋頭在女兒耳朵邊,「去睡好不好,媽媽總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有得睡不去睡,媽媽卻想睡沒得睡。」唉,若不是為他們,長眠不醒更好。
琪琪仍然嗚哩嗚哩。
常春希望孩子們快快長大,去,去,去跳舞,讓媽媽在家好好睡一覺。
常春打一個呵欠,眼皮直掛下來。
安康拿了手冊過來。
密密麻麻小字,逼著常春打起精神看一遍,簽了名。
一邊身子越來越重,終於,琪琪壓在母親的臂膀上睡熟。
常春把女兒抱到小床放下。
這一刻,她又不捨得琪琪長大,她凝視女兒的臉片刻,想到再過二十年,琪琪也許會坐在小床邊看牢孩子,更有種天蒼蒼地茫茫的感覺。
第二章
不過這種享受並不長久,電話鈴上天入地那樣響了起來。
是朱智良律師。
「你們終於見了面。」
「在你非常刻意的安排下,該次會面似乎無可避免。」
「你可瞭解她的憂慮?」
「不,我不明白。」
「她懷著孩子。」
常春答:「我已經看出來。」
「這孩子不是張家駿的。」
常春歎口氣,「那是她的私事,與人無關。」
「馮季渝打算再婚。」
常春沉默,她絕對有權那麼做。
「而你目前是獨身。」
「正確。」
「馮季渝怕你根據這點同她女兒爭奪遺產。」
常春「嗤」一聲笑出來。
「別笑,有律師肯接這樣的案子——你是寡婦而她不是,你會爭得同情分。」
「朱女士,你到底幫誰?」
「我不偏幫誰,我受張家駿所托,想盡量公正地擺平這件事。」
「事到如今,我又不願意退出了,請告訴我,張某人遺產是否近億?」
「不要開玩笑。」
「到底有多少?」
「兩個女兒的大學費用怕是有的。」
「你同馮女士說,我不會出點子欺侮她,來日方長,我的琪琪才上一年級。」
「我是希望你們可以做個朋友。」
「天下那麼多女人,何以張家駿之後妻偏要同張家駿之前妻做朋友。」
朱女不答。
常春說:「我們沒有緣分,性情也不合。」
她掛斷電話。
說罷也不理月黑不黑,風高不高,跳上床,昏睡過去。
半夜醒來,覺得渾身膩答答,才發覺南國之夏已經來臨。
少女時精力充沛,至愛在深夜偕友人在這種天氣散步,坐在粵人俗稱雞蛋花的樹下,聽那淡黃色喇叭形半開花朵巴嗒巴嗒地跌落地上。
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了,常春。
明天要同兩個孩子去選購夏季衣裳。
許多母親喜歡帶著孩子到服裝店試穿衣服,常春堅不贊成。
這還了得,自六七歲始就對牢鏡子照照照,什麼志氣都照光,怕只怕到了三四十歲,除了照鏡子本領,什麼都不懂。
一向都是她買什麼,琪琪穿什麼。
常春為女兒選購的衣服,以大方為主,童裝設計也有極花哨極妖冶的,小裙子上釘七隻蝴蝶結之類,常春統統搖頭。
中午她到熟悉的店舖去買衣服。
店員知她口味,笑道:「那一堆太漂亮,常小姐你不會喜歡,我替你挑了好些白色線衫出來,還有,有雙深藍帆布鞋也合你意。」
付賬的時候,簡直不相信兩個孩子一季衣裳要這種價錢。
常春惆悵地說:「這麼貴……」
「不貴了,常小姐,隔壁一件童裝是我們半個月薪水呢。」
「有人買嗎?」
「怎麼沒有,一捆一捆抬回家。」店員啜輟嘴。
常春歎息,為什麼至今還有人說錢沒用錢不好,嗄,為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影閃進來。
店員連忙迎上去,「馮小姐,你來了。」
當然,馮季渝也是這爿童裝店的常客。
都自稱小姐,都有孩子,這是什麼世界?
馮季渝今天正式穿上松身衣服,頭髮往後攏,堪稱最美麗孕婦之一。
常春朝她笑笑。
店員樂了,「兩位是認識的?好極了,難怪你們不約而同給女兒穿藍同白。」
常春輕輕說:「其實我不是不喜歡粉紅色。」
馮季渝也微笑,「那是英國皇太后穿的顏色,我們哪有資格那般與世無爭。」
忽然合拍了。
一定是朱女通風報訊,解開馮季渝心頭之結。
常春看看腕表,見時間未到,便選了三數件嬰兒服,叫店員包起來。
又猶疑了,此時送禮,適不適合?
店員知情識趣,「是送給馮小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