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險箱裡即使有值錢的東西,也變賣了捐給孤兒院吧。
她早已失去張家駿,還有生活中其他更寶貴的人與事,不是不在乎,而是比從前更懂得珍惜此刻手上所擁有的,爭不爭得到本來不屬於她的東西,已不令她煩惱。
她帶著孩子們到郊外酒店去住了兩天,吃正統的法國菜,在寬大的泳池裡暢泳。
常春沒有下水,她能游,但是扒水扒得似鴨子,兩個孩子各由專人指導,游得不錯。
炎熱天氣下,常春用毛巾包著頭,戴著墨鏡,耳畔兒童嬉戲聲具催化作用,吸一口冰茶,像是看到十七歲的自己在泳池中跳躍。
與女同學在一起,一邊爭著揚言將來必在事業上有成就,另一方面,又買了新娘與家庭雜誌回來翻閱各式各樣白紗白緞禮服,結婚時要選一套最華麗的。
並沒有人告訴她,生活其實並不那樣美好,尤其是常春,家境與相貌都十分普通。
她並沒有擁有萬人觸目的事業,也從來沒有穿過禮服結婚,不過,她倒是像一切少女一樣,確確實實地做過許多不切實際的夢。
琪琪自水中起來濕漉漉抱著母親:「我是媽媽的褒姿蛋。」
常春笑,「不,是花百姿蛋。」總而言之,她是媽媽的寶貝。
「下次,哥哥說,或許可以帶白白來。」
真的,怎麼忘了她。
常春說:「她父母自會帶她去玩耍。」
「哥哥說白白的父親已回英格蘭去並且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琪琪停一停,「大概同我爸爸一樣。」
英格蘭似天堂?
差遠矣。
安康這個時候興奮地飛奔過來,「媽媽,媽媽,爸爸也在這間酒店裡。」
看,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並且帶著別人的女兒來度假,能夠顧及人之幼真是好事,可惜安某並沒有先照護親生兒。
這是安家的傳統作風,一屋人,男女老幼都有,連他們家女婿的妹子的子女都可以招呼,卻容不下安康這孩子。
也許是常春的錯,她不想安康去與閒雜親戚去爭床位爭衛生間。
安康少不更事,「媽媽,我去同爸爸喝茶。」
常春連忙說:「別去打擾他們。」
誰知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傳過來,「怎麼會用到這麼嚴重的字眼!」
常春不用回首也知道這是安康的董阿姨,不知是否坐在火辣辣的日頭下久了,她竟沉不住氣,「我自管教我兒子,不礙旁人事。」
身後那位女士不甘服雌,「後母真難做。」
常春驟然回首,笑嘻嘻說:「我還沒死呢,我死後你當有機會做後母。」
安康驚呆了,琪琪則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常春目光炯炯地瞪牢那董女士。
那位女士不發一言,轉過頭就走。
常春神色自若地說:「我們回房去沖洗。」
背脊已爬滿冷汗。
一手拉一個孩子,她忽然發覺自己是一個不能死的人。
自此以後,她要好好注意身體,吃得好睡得好,千萬不能讓病魔有機可乘。
她要活至耋耄,看著安康與琪琪成家立室。
活著是她的責任,做不到的話,兩個孩子會給人欺侮。
琪琪抬起頭,「媽媽,你為什麼哭?」
常春詫異地說:「媽媽哪裡有哭。」
這時安康也看著媽媽,常春伸手一摸臉頰,發覺整張面孔都是眼淚。
她心平氣和說:「媽媽不捨得你們。」
回到房間,用毛巾擦乾淨淚水,可是不行,面孔像是會滲水似,擦了還有,擦了還有。
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
朱女做得對,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走在路上招牌摔下,遇著兵捉賊,誤中流彈,飛機失事「轟」一聲化為飛灰,均可當慘烈犧牲,無後顧之憂,不知多瀟灑。
反正吃過穿過享受過,得罪過人,也被人得罪過,一點遺憾也無。
待終於自浴室出來,孩子們已在床上睡熟。
常春眼睜睜看著天花板,她有點希望安福全會撥一個電話來,但是他沒有。
他只能夠顧及眼前的人。
電話鈴忽然響起來,常春精神一振。
「我是林海青。」無論是誰都好,只要有人關心。
「今晚九時許我來接你們出市區。」
「好,我們吃過晚飯就可回家。」
「我陪你們進餐如何?」
「謝了,同孩子們吃飯非常乏味,你要不停地回答問題,又得照顧他們用餐具喝飲料,陪他們上洗手間,何必呢,將來你有了子女自會明白。」
海青只是笑,不再堅持。
「店裡怎麼樣?」
「一大幫歌迷正在挑禮物給偶像。」
「祝他們幸運。」
「你也是,稍後見。」
常春吁出一口氣,可找到臂膀了,這種夥伴關係最難能可貴,千萬要小心,決不可讓純潔的感情攙雜,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聰明能幹勤力的合夥人哪裡找去。
她坐在露台喝啤酒。
安康醒了,「不要喝太多,呵呵!」
常春連忙放下酒杯,無奈地說:「才第一口罷了。」
「從前你不喝酒。」輪到兒子來管她。
「啤酒怎麼好算酒。」
「那又為什麼叫啤酒,我查過了,它含三巴仙酒精。」
「不喝了,不喝了。」
安康把頭靠在母親肩膀上,「媽媽,你是我的一切。」
常春詫異,「是嗎,你這樣想嗎?將來你會擁有學位、事業、家庭、子女、好友、房產、現鈔……你會有很多很多,多得使你覺得母親的地位卑微。」
安康訝異,「不會吧。」
「怎麼不會,不然的話,為何有那麼多母親淪落在養老院中。」
「你不會。」
「你保證?」常春取笑他。
「媽媽永遠同我一起住。」
常春訕笑,她才不要。
她還想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呢,住在兒女家中,站不是,坐又不是,妨礙年輕人生活自由,他們說話,不聽不是,回答也不是,幫忙做家務呢,頓時變成老媽子,袖手旁觀呢,又百般無聊,常春不屑侍候他們眼睛鼻子,她會一個人住到小公寓去。
她會照顧自己,健康若真正不允許,她願意聘請看護作伴。
誰耐煩同兒子媳婦合住。
比這更不如的,乃是與女兒女婿同居,女兒主持一頭家還不夠辛苦,老媽如何忍心去百上加斤。
當下她跟安康說:「去,去叫醒妹妹,肚子該餓了。」
第七章
先把簡單行李收拾好。
在咖啡店與餐廳之間,常春選了西菜廳,因為猜想安福全他們會在咖啡店。
結果又碰上了。
小女孩白白不住哭鬧踢叫,令全餐廳客人為之側目。
安福全緊皺眉頭面孔鐵青不出聲。
董女士似失去控制,她忽然伸手拍打了女兒一下,結果小白白哭得更厲害。
這時安康忽然靜靜走過去,一聲不響,伸手抱過白白。
那小女孩抽搐著伏在他懷中,馬上停止叫喊。
安康一徑把她抱到常春這一桌來。
整個餐廳鬆了一口氣。
琪琪友愛地餵她喝水。
小女孩分明是鬧累了。
伏在哥哥懷中,不住啜食拇指。
常春替她叫了一客熱牛乳,喝過之後,她沉沉入睡。
安康把外衣包住她,免她著冷。
琪琪說:「白白脾氣好大。」
常春笑答:「你比她還差,不信問哥哥。」
一桌人吃得飽飽,白白小睡醒來,剛好一起吃冰淇淋。
奇是奇在那邊並沒有來領回女兒。
林海青倒是來了,一看,兩個孩子變成了三個一般濃睫大眼,便不敢出聲,只怕最小那個也是常春所出。
常春順口為他們介紹:「這位是林海青哥哥。」
海青開頭欣然答應,後來一想,不對,「我怎麼矮了一個輩份。」
「差不多就算了。」常春笑。
這時,她看見白白胖胖臂膀上有五輪紅印,分明是她母親的巨靈掌,不由得肉痛,便把冰淇淋上所有紅櫻桃賞給白白吃。
幼小孩子看樣子已經渾忘剛才不愉快一幕。
常春溫言好語同她說:「你何故發脾氣?」
白白不回答,兩歲那麼小的人兒也知道違避不愉快話題。
常春像是自言自語:「做媽媽的最累,孩子不聽話,心中氣惱,白天又得上班,沒有精神怎麼應付?」然後看著白白,「你要同媽媽合作啊。」
林海青駭笑,「她聽得懂嗎?」
常春一本正經,「怎麼不懂,小動物都懂。」
白白只是低著頭吃櫻桃。
「吃完了,跑回媽媽那裡去,同媽媽說對不起。」
白白沒有回音。
可是過一刻,吃完了,她自動爬下椅子,仍由安康把她送回去。
林海青這才肯定幼兒是別人的孩子。
他喚侍者結賬。
待他們抬起頭,安福全一桌已經離開,從頭到尾,沒有過來打一個招呼,沒有道謝。
好人難做。
琪琪一直問:「小時候你有沒有打過我?」
當然有。「你說呢?」
琪琪笑嘻嘻,「媽媽不會打我。」
這一刻又有點猶疑,「哥哥,你有無看見過媽媽打我?」
安康毫不考慮地說:「從來沒有。」
常春微微笑。
安康說謊。
怎麼沒有,有一輪心情壞,還沒找到好保姆,一歲的琪琪又特別會趁兵慌馬亂的時候哭鬧不休,常春忙得又累又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對牢琪琪便吼,小孩受了驚嚇,整個小小的身軀如一隻小貓般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