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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頁     亦舒

  「你幾時也學學他呢?」

  「我?我何必學他,他發一下奮,他兒子好享福,我不發奮,我兒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參湯。

  「新年了,也不見你狗口裡長出象牙來。」小姐姐接過空碗。

  我呆了一會兒,問她,「小姐姐,你戀愛過嗎?」

  「當然戀愛過,不然怎麼結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說,「小姐姐,戀愛與結婚是兩回事。」

  「震中,你在說什麼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頭,不響。

  「起床洗把臉刮鬍鬚,來。」

  我轉個身。幹嗎我還要起床?這世界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太陽不再眷顧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麼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為了爹爹,為了姐姐們……

  「震中。」

  「我這就起來了。」

  「震中,你住在我這裡,好好調養身子。」

  「知道。」

  「你怎麼告訴爹爹,說在英國有女朋友?」

  「在英國找個女朋友,也不見得很難。」我淡淡說。

  「到時爹爹叫你帶回去見他呢?」小姐姐說道。

  「大把女人願意陪我回去見羅德慶爵士。」我還是那種口氣。

  「呵!你倒是很有辦法,不再挑剔了嗎?」

  我忽然微笑起來,「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簡單地說。

  事後莊國棟轟轟烈烈地做起事來。而我,我發覺自己漸漸向浪子這條路走去。

  有一夜醉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添張來探訪我。

  我明知他是個死人,卻不怎麼害怕,我只是問他,「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他面色鐵青鐵青地,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他身體一直不那麼好。

  「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知道你內心痛苦?」

  「是,」我說,「我非常痛苦。」

  「你這樣喝酒不是辦法。」他說,「我教你一個辦法,來,跟我來。」

  「你要我學你?」我心境非常平靜。

  「來。」

  他悠悠然飄開,而我,我之腳步滯呆,我忽然有點羨慕他。

  「你呢?」我問,「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們行至一座大夏的頂樓,高矗雲霄,飄飄欲仙,我覺得冷。

  「跳下去。」添張說。

  我生氣,「客氣點,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騙得我高興起來,說不定就跳下去。」

  「我是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黃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淚來,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隨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夢中驚醒,我慘叫。

  我竟見到了添張!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歎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不迷信,但是難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認為大解脫,才是最佳辦法?

  我可憐自己,大好青年,一旦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見。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野遊。

  在倫敦,男女關係一旦放肆起來,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從不把女人往家中帶。

  姐姐們見我老不回家睡覺,開始非議,我與老莊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歡迎的,咱們還有什麼話說。

  莊說:「天天換一個女人,也不能解決你的寂寞。」

  「你怎麼知道?」我抬起頭。

  「我都經歷過,我是過來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誰知道?」

  「可是我要證明自己。」我說。

  「把頭埋在外國女人之騷氣中,你證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鬍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結識個女朋友。」

  我不響。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與你老爹拚個你死我活。」

  「跟羅德慶爵士爭?」我問,「他現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麼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為我是羅某的兒子,我還借他的蔭頭呢,我去與他爭?雞卵碰石卵。」我說。

  「那麼識時務者為俊傑,忘記那女人。」莊說。

  「你若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天下沒那麼容易的事。」

  「這種『懿』派女郎一生難逢一次,你認命算了。」

  我沒精打采,「什麼叫『懿』派?」我問。

  「慈禧太后叫懿貴妃,懿字拆開是『一次心』,見一次,心就交與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個女郎叫什麼名字?」老莊問。

  「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分別?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莊說,「一朵玫瑰……」他沉吟著。

  我們這兩個千古傷心人,早該住在一堆。

  「你現在跟什麼人相處?」莊問,「你兩個姐姐很擔心。」

  「跟金髮的莉莉安娜貝蒂妮妮南施。」

  「她們是幹什麼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棄,「大概是學生吧。」

  「她們可知道你的事?」

  「我為什麼要跟她們說那麼多?」我擱起雙腿。

  「你是存心墮落,我看得出。」莊說,「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

  我仰起頭,乾笑數聲,「你還不是一樣?」

  「我倒已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我大大驚異,這個意外使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痛苦。

  「你,莊國棟?你找到女朋友?」我說。

  「是。」

  「你一定要讓我見見她。」

  莊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亂找一個就交差吧?莊,告訴我,她長得好不好?」

  莊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問。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獨一無二的,而這一位……她則是同類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樣,也愛打扮,愛享受,不過表現得含蓄點。她也喜歡在事業上大施拳腳,佔一席位置,出風頭,軋熱鬧,精明中又脫不了女人的傻氣,她的聰明伶俐是很浮面的。一方面作有氣質狀,另一方面又斤斤計較對方的家底身世……但我們到底是活在現實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個可愛的女郎。」

  我又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沒有權勢、名利、物質得失,她全心全意地愛我,她心中只有我。」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明白。我說:「或許那是因為她當時十分年輕的緣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褲。」

  「不,我知道她這脾氣是不會變的,她愛我,她愛我。」

  「是是,她愛你,她愛你。」我無法與他爭,「你比我幸運,至少她愛過你。」

  莊苦笑,點起一支香煙。

  「至少你現在有了新人,」我說,「小王子說的:『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可是自她別後,時間過得太慢太慢。」莊說。

  「總在過。我們說說你的女友。」我說。

  「啊,是,」莊的表情又溫柔起來,「她很好,囉嗦,但脾氣很臭,很倔強。她非常愛我,願嫁我為妻,逼我戒煙,勸我上進。」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勸我戒煙,笑死我,脫不了那個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換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鴉片,她愛你也就是愛你。」

  「對了。」莊拍案叫絕,「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黃玫瑰,她嫁我父親,可不是為他是億萬富翁,他有爵士頭銜,她是個完全不計較的女人,只是愛他,所以當日就嫁他了。而父親,父親值得女人仰慕傾心的質素實在太多,無論人們怎麼想,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這樣的女人太少了,幸運的父親找到了她。

  老莊深深抽煙。

  現在的女人,一有機會便蠢蠢欲動,與男人爭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准娶妾侍了,可是你讓她拿出一半的家用來減輕男人的負擔,她又不肯,你不給她做事呢,她又沒安全感,處處要表示她有生產能力,生產價值,家裡面婢僕如雲是一件事,她拚死命要坐寫字樓做婦女界先鋒,非搞得丈夫要湯沒湯、要水沒水不顯得她重要。

  現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們鬼混,不興結婚之念。

  只有一個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們震驚的是她的美貌,隨即令人唸唸難忘的卻是這種失傳的美德。

  「我請吃飯,我們到夏蕙去。」我說,「我們開香檳慶祝,我穿禮服。」

  「謝謝你,震中。」

  「老莊,我這輩子,注定再沒機會震撼中華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說。

  「你是個懦怯鬼。」

  「那總比做跳樓鬼好。」我悲哀地說。

  「說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諾言,把最好的小禮服取出來,約好了莊與他那一半,訂了位子,據案大嚼。

  莊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時髦的小姐,穿著漂亮,有學識,中英文都不錯,又會一兩句法文,運用得非常滑溜,什麼「紅樓夢是一本Roman  a  c1ef——曹雪芹的Piece  de  resistance」,而「香港不適久居,年期滿了不知如何,只好當它是pied—a—terre」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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