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幾時也學學他呢?」
「我?我何必學他,他發一下奮,他兒子好享福,我不發奮,我兒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參湯。
「新年了,也不見你狗口裡長出象牙來。」小姐姐接過空碗。
我呆了一會兒,問她,「小姐姐,你戀愛過嗎?」
「當然戀愛過,不然怎麼結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說,「小姐姐,戀愛與結婚是兩回事。」
「震中,你在說什麼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頭,不響。
「起床洗把臉刮鬍鬚,來。」
我轉個身。幹嗎我還要起床?這世界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太陽不再眷顧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麼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為了爹爹,為了姐姐們……
「震中。」
「我這就起來了。」
「震中,你住在我這裡,好好調養身子。」
「知道。」
「你怎麼告訴爹爹,說在英國有女朋友?」
「在英國找個女朋友,也不見得很難。」我淡淡說。
「到時爹爹叫你帶回去見他呢?」小姐姐說道。
「大把女人願意陪我回去見羅德慶爵士。」我還是那種口氣。
「呵!你倒是很有辦法,不再挑剔了嗎?」
我忽然微笑起來,「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簡單地說。
事後莊國棟轟轟烈烈地做起事來。而我,我發覺自己漸漸向浪子這條路走去。
有一夜醉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添張來探訪我。
我明知他是個死人,卻不怎麼害怕,我只是問他,「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他面色鐵青鐵青地,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他身體一直不那麼好。
「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知道你內心痛苦?」
「是,」我說,「我非常痛苦。」
「你這樣喝酒不是辦法。」他說,「我教你一個辦法,來,跟我來。」
「你要我學你?」我心境非常平靜。
「來。」
他悠悠然飄開,而我,我之腳步滯呆,我忽然有點羨慕他。
「你呢?」我問,「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們行至一座大夏的頂樓,高矗雲霄,飄飄欲仙,我覺得冷。
「跳下去。」添張說。
我生氣,「客氣點,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騙得我高興起來,說不定就跳下去。」
「我是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黃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淚來,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隨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夢中驚醒,我慘叫。
我竟見到了添張!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歎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不迷信,但是難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認為大解脫,才是最佳辦法?
我可憐自己,大好青年,一旦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見。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野遊。
在倫敦,男女關係一旦放肆起來,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從不把女人往家中帶。
姐姐們見我老不回家睡覺,開始非議,我與老莊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歡迎的,咱們還有什麼話說。
莊說:「天天換一個女人,也不能解決你的寂寞。」
「你怎麼知道?」我抬起頭。
「我都經歷過,我是過來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誰知道?」
「可是我要證明自己。」我說。
「把頭埋在外國女人之騷氣中,你證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鬍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結識個女朋友。」
我不響。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與你老爹拚個你死我活。」
「跟羅德慶爵士爭?」我問,「他現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麼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為我是羅某的兒子,我還借他的蔭頭呢,我去與他爭?雞卵碰石卵。」我說。
「那麼識時務者為俊傑,忘記那女人。」莊說。
「你若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天下沒那麼容易的事。」
「這種『懿』派女郎一生難逢一次,你認命算了。」
我沒精打采,「什麼叫『懿』派?」我問。
「慈禧太后叫懿貴妃,懿字拆開是『一次心』,見一次,心就交與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個女郎叫什麼名字?」老莊問。
「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分別?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莊說,「一朵玫瑰……」他沉吟著。
我們這兩個千古傷心人,早該住在一堆。
「你現在跟什麼人相處?」莊問,「你兩個姐姐很擔心。」
「跟金髮的莉莉安娜貝蒂妮妮南施。」
「她們是幹什麼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棄,「大概是學生吧。」
「她們可知道你的事?」
「我為什麼要跟她們說那麼多?」我擱起雙腿。
「你是存心墮落,我看得出。」莊說,「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
我仰起頭,乾笑數聲,「你還不是一樣?」
「我倒已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我大大驚異,這個意外使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痛苦。
「你,莊國棟?你找到女朋友?」我說。
「是。」
「你一定要讓我見見她。」
莊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亂找一個就交差吧?莊,告訴我,她長得好不好?」
莊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問。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獨一無二的,而這一位……她則是同類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樣,也愛打扮,愛享受,不過表現得含蓄點。她也喜歡在事業上大施拳腳,佔一席位置,出風頭,軋熱鬧,精明中又脫不了女人的傻氣,她的聰明伶俐是很浮面的。一方面作有氣質狀,另一方面又斤斤計較對方的家底身世……但我們到底是活在現實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個可愛的女郎。」
我又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沒有權勢、名利、物質得失,她全心全意地愛我,她心中只有我。」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明白。我說:「或許那是因為她當時十分年輕的緣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褲。」
「不,我知道她這脾氣是不會變的,她愛我,她愛我。」
「是是,她愛你,她愛你。」我無法與他爭,「你比我幸運,至少她愛過你。」
莊苦笑,點起一支香煙。
「至少你現在有了新人,」我說,「小王子說的:『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可是自她別後,時間過得太慢太慢。」莊說。
「總在過。我們說說你的女友。」我說。
「啊,是,」莊的表情又溫柔起來,「她很好,囉嗦,但脾氣很臭,很倔強。她非常愛我,願嫁我為妻,逼我戒煙,勸我上進。」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勸我戒煙,笑死我,脫不了那個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換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鴉片,她愛你也就是愛你。」
「對了。」莊拍案叫絕,「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黃玫瑰,她嫁我父親,可不是為他是億萬富翁,他有爵士頭銜,她是個完全不計較的女人,只是愛他,所以當日就嫁他了。而父親,父親值得女人仰慕傾心的質素實在太多,無論人們怎麼想,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這樣的女人太少了,幸運的父親找到了她。
老莊深深抽煙。
現在的女人,一有機會便蠢蠢欲動,與男人爭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准娶妾侍了,可是你讓她拿出一半的家用來減輕男人的負擔,她又不肯,你不給她做事呢,她又沒安全感,處處要表示她有生產能力,生產價值,家裡面婢僕如雲是一件事,她拚死命要坐寫字樓做婦女界先鋒,非搞得丈夫要湯沒湯、要水沒水不顯得她重要。
現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們鬼混,不興結婚之念。
只有一個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們震驚的是她的美貌,隨即令人唸唸難忘的卻是這種失傳的美德。
「我請吃飯,我們到夏蕙去。」我說,「我們開香檳慶祝,我穿禮服。」
「謝謝你,震中。」
「老莊,我這輩子,注定再沒機會震撼中華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說。
「你是個懦怯鬼。」
「那總比做跳樓鬼好。」我悲哀地說。
「說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諾言,把最好的小禮服取出來,約好了莊與他那一半,訂了位子,據案大嚼。
莊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時髦的小姐,穿著漂亮,有學識,中英文都不錯,又會一兩句法文,運用得非常滑溜,什麼「紅樓夢是一本Roman a c1ef——曹雪芹的Piece de resistance」,而「香港不適久居,年期滿了不知如何,只好當它是pied—a—terre」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