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關切地說:「震中,你並不太會照顧自己呢。」
我蒼白地笑,不知道笑些什麼,呵,命運,我一直不相信的命運來懲戒我了,它將它神秘的大能展露在我眼前。
父親喜氣洋洋問:「她是否很美?」父親像一個孩子,得到他最喜歡祈求的禮物般。
「是。」我說。
「而且她是那麼純良,」父親說,「簡直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神智漸漸恢復,「是。」我說。
「我不是不知道你們不大贊成我這次的婚姻。」爹搓著雙手,「可是……我簡直像復活了。」
我虛弱地問:「我該怎麼稱呼她?」
「叫她名字好了。」爹說。
「她叫什麼?」
「她叫玫瑰。」
我點點頭,「爹,我想回去了。」
「震中,喝了牛奶再說,」她回來了。
「不,」我搖搖頭,「我走了。」
「你走到哪裡去?」
我站起來,腳步浮浮。
爹說:「他一向是有點孤僻,隨他去。」
她笑,「都說三少爺最最調皮搗蛋,愛說笑捉弄人,我還恐怕他會把我整得啼笑皆非,結果卻是個文弱書生。」她笑臉若一朵芙蓉花般。
我的心猶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抓住了不停絞痛,我再說聲「我走了」,就原路走出花圃。
「震中!」她在身後叫我。
我大步踏開去,又沒見到荷花池,整個人再次掉進水池中。
她嬌呼一聲,繼而大笑。
忽然之間我忍不住悲憤,也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爹在一邊說:「荒唐,荒唐。」笑著伸手來扶我。
我自池中濕淋淋爬起,也不打算換衣服,就坐進跑車,不再顧他們在身後叫我,就開車走了。
一路上我把車子開至最高速度,趕回老屋。
第四部 玫瑰再見 (3)
黃媽來開門,看到我那模樣,大吃一驚,我整個人籟籟地抖,卻不是因為冷。
莊國棟正在吃早餐看報紙,見到我這個樣子,連忙說:「你怎麼了?你怎麼臉如金紙?」他走過來。
我如遇溺的人見到救星,抓住他雙臂,顫抖著嘴唇,卻又說不出話來。
「快換衣服,有什麼慢慢說,快換衣服。」他說。
黃媽趕快把干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脫下濕衣服,披上浴袍,老莊將一杯白蘭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呵,酒,一口而盡,辣得喉嚨嗆咳。
「你怎麼了?」老莊再一次問。
我硬咽地說:「她,她……」
「什麼事啊?」他又問。
「怎麼會這樣?」我顫聲問,「她竟是我的繼母,莊,她是我的繼母。」
「上帝。」老莊說,「上帝。」他的臉色也轉為灰白。
「莊,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繼母。」我欲淌出血來。
「啊震中,可憐的震中。」
我躺下,瞪著雙眼看著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記整件事。」
我大聲嚎叫,「忘記,忘記,你叫我怎麼忘記?你為什麼不忘記十五年前的情人?朱麗葉何不忘記羅密歐?但丁何不忘記庇亞翠絲?」我瘋了似,「你們滾開滾開滾開!我不需要你們,走開!」
他並不走開,他坐在我面前。
老黃媽聞聲過來看,我一隻水杯朝她擲過去,她被莊拉在一旁,才避過災難。
莊大聲喝道:「你文瘋還是武瘋?你個人不幸的遭遇與別人有什麼關係?你想嫁禍於誰?你還算是受過教育的人?」
黃媽躲了出去。
我用雙手緊緊抱住了頭,「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兒,」莊冷笑,「死得那麼容易,你不是不信命運嗎,現在你可以拿出力量來鬥爭了。」
我看著莊,眼淚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說,「莊,為什麼你會說沒了這個人,以後的日子活著也是白活,為什麼你接了一封信,整個人會發抖,為什麼你朝恩暮想,了無生趣,為什麼一個大男人,竟會淌眼抹淚,我現在完全明白了,莊。」
老莊不出聲。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隨我返倫敦,忘記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震中?」
我簡直不懂得回答,美麗,她何止美麗!我狂叫起來。
黃媽再一次探頭進來,「莊少爺,我去請個醫生。」
莊說:「不妨,黃媽,這裡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畢,還是那麼冷冷地看著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來。」他說。
我告訴他:「我不會跟你到倫敦去。」
「你留在這裡幹嗎?」他反問,「跟你老子搶一個女人?」
聽了莊的話,我忍不住大聲哭泣。
莊厭惡地說:「你這種少爺兵,平日理論多多,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一到要緊關頭,沒有一點點用,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臉飲泣。
「我知道你難過,震中,你總得想法子控制你自己,我們像兄弟般的感情,我總是幫你的。來,振作起來,我們回倫敦去。」
我嗚咽說:「我們不該回來。」
他黯然說:「你說得對,我們不該回來,這個地方不適合我們,走吧。」
我與莊就如此收拾行李離開。
父親對於我這種行為非常生氣,因我臨別連電話都不肯與他說。
上飛機的時候,是莊挾著我上去的,我整個人像殭屍般。
父親皺著眉頭,叫莊多多照顧我。
我為了不使他太難過,編了一個故事來滿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說:「爹爹,是為了一個女孩子的緣故,她催我回倫敦……她寂寞。」
父親略有喜意,仍板著臉,「是嗎?」他問:「為何不早說,帶她一起回來?是中國人還是洋妞?」
「中國人,家裡頗過得去,因此有點小姐脾氣,不敢帶回來。」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呵呵地笑,「女人都是這個樣子,一會兒天使,一會兒魔鬼,否則生活多乏味。下次帶她回來,說爹爹要見她。」
「是。」
我與莊終於上了飛機去。
莊說:「你爹爹多愛你。」
爹爹們都一個樣子,總希望兒子成材,給他帶來重子重孫。
我閉上眼睛說:「他現是最愛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應該的事。」
我開始喝酒。我從沒有在飛機上喝過酒,但這次我索性大喝起來。
莊並沒阻止我。
飛機是過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葷八素,嘔吐了許多次,差點連五臟都嘔了出來。
「呵,呵,」我痛苦地掩著胸,「我就要死了。」
莊冷冷地說:「放心,你死不了。」
「老莊,人家喝醉酒,不過是略打幾個嗝,然後就作滾地葫蘆,為什麼我這麼辛苦?」
「因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他像一塊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體的辛苦使我暫時忘記了心靈的痛苦。
「天旋地轉,」我呻吟,「我像墮入無底深淵,救救我,救救我吧。」
莊半拖半抱地將我搬下飛機,幸虧我們記得通知姐姐們。
大姐衝過來,「怎麼了,震中……莊先生,震中怎麼了?」
大姐的聲音中充滿關懷,我聽了悲從中來,「大姐。」
莊喝止我,「你少動,你撲過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問:「是喝醉了吧?」
「是,開頭調戲全飛機的空中小姐,隨即嘔吐,令全機的侍應生服侍他,他這條機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溫柔又愛我,她的臉漸漸變幻成母親的臉——「媽媽,媽媽!」我嚎叫著。
他們把我塞迸車箱裡。大姐憐惜地問:「怎麼叫起媽媽來了?」
「要緊關頭,誰都會想起媽媽,戰場裡的傷兵,血肉模糊地躺著,都忽然念起媽媽的好處來了。」莊說。
「莊先生!」大姐吃驚地掩住嘴。
「往哪裡去?」莊問道。
「往舍下先住幾天,然後找間公寓安頓你與震中,牛津那邊……」
我轉呀轉呀,身子輕飄飄地墜進一個無底洞裡,完全無助,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辛苦地硬咽,但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並沒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只是睡著了。
真可惜。
醒來的時候,在小姐姐家客房裡。
客房一切作粉紅色,非常嬌嗲,像小女孩子閨房,我一睜開眼睛,便看見天花板上那盞小巧的水晶燈,暗暗地泛著七彩光華。
我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玫瑰,我內心痛苦,頭痛欲裂,雙重煎熬之下,簡直死無葬身之地。
我大聲叫人。
小姐姐進來,「醒了嗎?嚇死人,替你準備好參湯了。」
「拿來,」我說,「參湯也將就了。」
「你想喝什麼?」小姐姐瞪眼問。
我說:「三分人心醒酒湯。」
「羅震中,你幹嗎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歎口氣:「你咒我,你咒我。」其實我何嘗不想,只是這件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
我問:「老莊呢?」
「人家到倫敦分公司報到去了,像你?」小姐姐說。
「他倒是決定洗心革面,」我偶然說,「新年新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