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震驚,對婚姻的信念大大地動搖。
「這十年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們並非珠聯壁合的一對,我遷就他得無微不至,」黃太太說,「他的口頭禪是『我們不如……』數百個『不如』下來,我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我,成為他的影子,於是他滿意了,絲毫沒有發覺這是我一個人努力在刻意求工。」
我小心地聆聽。
「起初我也不明白,我認為夫妻之道必須互相遷就。現在見了家明與玫瑰,才曉得不是那回事,我並不快樂。也許我的要求是太高太不合理了,但為什麼不呢,我像所有的人一樣,只能活一次。」
咪咪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她心中不是沒有同感的吧,而她此刻為我受的種種委屈,將來會不會如黃太太般發作起來?
黃太太深深歎口氣,「我並不要求世人原諒我。」
咪咪衝動地說:「我原諒你!」
「當初嫁黃振華……是因為要爭口氣——你們以為我完了嗎?早著呢。一口氣,」她哈哈地笑起來,「多可笑。」
「你是愛他的吧?」我忍不住。
「自然我愛他,但自始至終,他未曾愛過我,未婚前他舒適地住在父母的家中,令我等了他三年半。他可沒想到這一千多日我浪費在公寓中,天天度日如年——呵你們還年輕,你們不明白這些說不完的故事,我雖然老了,我也還有我的故事。」
咪咪緊緊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後身,黃太太。」
黃太太搖搖頭,「家敏懂得感情,你們可以白頭偕老。但只有振華,他不懂得玫瑰,不懂得家敏,亦不懂得我,他渾身無懈可擊,但他不懂得愛情——」
「這點我同意。」我說。
黃太太說:「多麼不幸。」
黃太太的悲劇是她要在已成事實的環境中追尋理想。
真沒想到他們這一對也會出毛病,兩個人在一起生活,豈是一項藝術,簡直是蓋萬里長城,艱苦的工程。
將死的人硬是要在一起,活著的人要分開。
黃振華對我訴苦,味如黃連。
女人,他說他不明白女人。十年了,他與蘇更生是公認的最佳夫妻,現在她與他冷戰,搬到書房去睡,半夜三四點還在聽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第二天起身後卻又若無其事。
黃振華說:「她愛我,這女人到現在還非常愛我,但她卻捨得如此對付我,我確實不明白這女人的心。」
我說:「或許她認為你不愛她。」
「我不愛她?」黃振華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愛她還會娶她?她十年來就控訴我不愛她,女人們都祈望男人為她們變小丑,一個個為她們去死,她們設想到的是,丈夫死了她們是要做寡婦的。」
我不敢出聲。
「不是我說,玫瑰縱有千般不是,她也有個好處,她從來不與男人爭論這些事,玫瑰的頭腦最簡單,愛就是愛,她又不計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從不把愛放在天平上量,你說是不是?」
我心中溫柔地絞痛,玫瑰怎麼同呢,世上有幾個玫瑰呵,我們都是凡人,凡人中蘇更生女士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性情中人了,黃振華不能如此說。
黃振華說:「女人!沒讀過書的女人像紅番,讀過書的女人又要干革命。」
可愛得無懈可擊的女人如玫瑰,然而命運又這樣壞。
她決定與大哥到巴哈馬群島去度假,我們一起勸阻。大哥已經要每週定期到醫院去吃藥打針,離開熟悉的環境是非常不智的行為。
大哥豁達地笑,認為不打緊,「不去巴哈馬也不見得就能多活十年,現在還不能作隨心所欲的事?等幾時?真的想經過一條有白光的隧道,等待來生乎?」
玫瑰也笑嘻嘻地支持著大哥,站在他身後,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摸他的後頸,當大哥是一個小孩子。
他們兩人那種視死如歸的自若,決非假裝,因此更加使我們害怕震驚。我們看著他倆上飛機。
大哥臨走時跟我說:「家敏,家中書房裡的幾隻琴,很值一點錢,不要當爛木扔掉,可以將它去換數輛發拉利地通那蜘蛛型跑車。」他笑。
我聽在耳中,心如刀割,緊緊擁抱他。
玫瑰穿著七彩的花襯衫,三個骨開叉褲,梳一條馬尾巴,大圈耳環,熱帶風情,一點沒有傷感。
大哥笑語:「比起玫瑰,我簡直是黑白新聞片拷貝站在特藝七彩歌舞片身邊。」
玫瑰笑得前仰後合,咪咪也賠著笑。
他們終於走了,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輕男女,只是他們沒有將來,他們不會白頭偕老。
回家途中,咪咪忽然說:「我明白了,我明白為何你那麼瘋狂地愛上玫瑰。」
我一怔,不出聲。
「她真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咪咪由衷地說。
我說:「我也認為如此。」
「我們之中哪一個人,能夠忠於人忠於自己,又同時勇敢地活下去?無論對誰,她都於心無愧,甚至是方協文,她給他最好的十年,她給他安琪兒似的女兒,」咪咪說,「她從不計算得失,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要我學她,比駱駝穿針眼還要困難。」
我在心中歎氣。
我說:「我們幸運,可以在感情領域中兜圈子,有些人單為三餐,從早做到晚,大雨滂淪時擠在密不通風的公路車上,他們更加不能找到機會將偉大的人格發揚光大……」
我說:「咪咪,人與人是不能比較的,上帝並不公平,生命是一種幻覺,我唯一的年輕有為的兄弟要離我而去了,我束手無策,而公司左側街角的那個老乞丐,他將繼續蹲在灰塵中三十年,求路人施捨一個角子,你能解釋這種現象嗎?」
咪咪別轉頭,不出聲。
隔了很久,她說:「家敏,我有孕了,我們第一個孩子將在明年六月出生。」
「啊——」我在愁腸百結中看到一線曙光,「六月,咪咪,如果是女孩子,我們可叫她六月。」
「男孩子呢?」她問我。
「叫小明,小小一點像家明就夠了。」我說道。
咪咪微笑,「非常好,我們的孩子也不必太聰明,稍微一點點聰明就夠了。」
「在小處著眼有什麼不好呢?」我說,「做小人物才快樂呢。」
黃振華夫人顯然不這麼想,玫瑰與家明離開後三天,她便向黃振華提出分居的要求。
黃振華沒料到有這一著,他震驚至精神極度緊張,無法應付工作,不住地問:「為什麼?為什麼?」
黃太太維持緘默。
黃振華咆哮:「你想我也患上血癌,與你摟在一起死,以便證明我對你的愛?」
黃太太收拾一隻小衣箱要離開。
黃振華崩潰下來,「更生,求你不要離開我,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求人,第一次求的是你,第二次求的也是你。」
黃太太蒼白地說:「你不明白,振華,你始終不會明白。」
我與咪咪為了做中間人,跑去坐在那裡聽人家夫妻相吵相罵,無限難過。
「我知道,你要我對你無微不至,你在開頭的時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我沒有那麼做,你就記恨,我沒有在約會的地方等你一小時,你就——」
黃太太抬起頭,看著黃振華,黃振華忽然不說了,他歎口氣,「我在大事上總是照顧你的。」
「大事?」黃太太說,「幾時第三次世界大戰呢?我肯定到那一天,你一定會帶著我逃難。可是振華,這十年來,上班我一個人去,下班我一個人回來,中飯你沒有空,晚上你有應酬,生了病我自己找醫生。振華,在不打仗沒有大事發生的時候,我要見你的面也難。」
我低下頭。
黃太太說:「我仍然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你的陽光太高太遠,照不到我身上。黃振華,我配不起你,你另覓佳麗去吧。」
黃振華說:「更生,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黃太太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振華。」
黃振華說:「更生,我勸你三思,如果我們都要分開——」
黃太太不再言語。
黃振華歎口氣,站起來離去。
走到門口,他轉過身子來,跟我們無限悲涼地說:「我活得太長了,如果去年死去,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黃太太仍然不說話。
直至他走,她不再說話。
她顯然是下定了決心。
我只覺失望,他倆甚至不是早婚的兩夫婦,這樣的一對還要分開,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頭偕老。
咪咪像是洞悉了我的思想,她說:「哦,很多人,要面子的、因循的、懦弱的、倚靠飯票的、互相利用的,家敏,多得很呢,白頭偕老的人多得很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關係破裂了,有一種特製的夫妻牌萬能膠水,粘一粘又和好如初。你少擔心呢,滿街都是恩愛夫妻,孩子們不停地被生下來加強他們的關係。你少擔心,家敏,我們就是最好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