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八點鐘我來接你。」
玫瑰離開以後,黃太太來了。
我低低地向她訴說一切。
她眼睛並沒有看著我,只細細聲說:「你去吧,快樂一下也是好的,你是單身男人,她自己快將離婚,沒有什麼不合情理之處,我看你熬得快要死了。」
「謝謝你。」我低聲說。
她歎口氣,「我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誰也不能力挽狂瀾於既倒。」
「我覺得快樂,」我坦白地說,「是那種迴光返照式的快樂,我知道玫瑰不會愛我,她來找我,也不過是不介意有我這個伴而已。」
「祝你幸運。」黃太太黯然。
「黃太太,你快樂嗎?」
「我?」她抬起頭,「我與振華都善於控制感情,我對戀愛的看法與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認為戀愛是好的,我卻覺得這是種瘟疫,倘若能夠終身過著無愛無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戀愛實屬不幸。」
我輕輕答:「那是因為一般人並不戀愛,到了時候他們結婚生子,毫無選擇可言,遇到條件略高的對手,苦苦追求一輪,他們便自以為在戀愛。」
黃太太黯然說:「那麼一般人還是很快活的。」
當天晚上,我的快活並不在一般人之下,我去理了發,刮清鬍鬚,換上我最好的淺色西裝,精神抖擻,去見黃玫瑰。
玫瑰穿白色的低胸裙子,戴細細的鑽石鏈子,臉上刻意化妝過,美艷不可形容,頭髮修短至肩膀長度,用一朵花別在耳朵後面,蜜色的皮膚柔軟光潔,足上一雙白色涼鞋,腳趾搽著淺玫瑰紅。
我沉醉在她美色中,她修長地走過來,我輕輕擁她在懷中,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了。
我整晚握著她纖細的手,與她共舞,我們並沒有說很多話,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在享受一個快樂的晚上,我在戀愛。
當晚有月色,我們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
我怕她累,但她並沒有出聲,於是我們一直走,走向永恆,越走我的精神越好。
然後我們在一家小店內喝酒,我的唇還沒有碰到酒精,就已經先醉了。
送玫瑰回去,她倚在門框,雙手疊在胸前,無限嬌美,眼下那顆痣仍然似一滴眼淚。
她輕輕說道:「老房子裝修好了,再請你進去坐,這裡是哥哥的家。」
「再見。」我依依不捨。
「明天見。」
「明天我來接你。」我說。
第二天玫瑰並沒有在家,黃振華陪她去接女兒,我撲了一個空。
我只好回寫字樓忙正經事,每隔一個鐘頭去查問一次,黃太太答應玫瑰一回來便馬上通知我,叫我放心。我懇求黃太太替我說幾句好話,讓玫瑰准我見一見那個小女孩子。
中午時分,黃太太告訴我,我們在家用午膳,我說馬上趕到。黃振華接過電話,說只准我請一小時的假,出乎意料,他的聲音很平靜,並沒有責備我。我頓時羞愧起來,我答應他的事沒有做到,他已經放棄我了。我剛預備出門,咪咪來找我,約我與她午膳。我無選擇,告訴她我沒有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咪咪凝視我,一聲不發,拾起手袋就走。
我不忍,拉住她。
咪咪並沒有發怒,她低聲說:「我再是個笨人,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讓我退出。」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也夠辛苦的,也經過苦苦掙扎,但此刻你已經決定放棄我,我不怪你,人們當然只做對他們本人有益的事。」
我低下頭,卻不肯放她走。
「我很愛你,家敏,但我決定隨遇而安。如果你肯看看我,你會發覺,在這兩個星期內,我確是為你消瘦,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傻子。」
我抬起頭看她,發覺她真是瘦得厲害,這大半個月來,她容忍我直至毫無轉圜的餘地。
「再見,家敏。」
「咪咪——」
「別擔心,我總在這裡等你的,我不會阻礙你。」她掙脫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往黃家途中我心情鬱塞,直到看見小玫瑰。
是黃振華來替我開的門,他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子,約七八歲大。
黃振華喜形於色,他彎腰對那小女孩說:「小玫瑰,叫溥叔叔。」
小女孩子並沒有叫我,她抬起頭看我一會兒,然後抿住嘴笑一笑,躲到她舅舅身後去。
我呆住了,這簡直是玫瑰的縮影嘛,連眼角下的藍痣都十足十的翻版一次。
玫瑰跟著跑出來,她穿著一套黑色香雲紗的唐裝衫褲,腳上一雙繡花拖鞋,見到我熟絡地說:「家敏,見過我女兒沒有?」
我看到玫瑰,心頭就絞緊。
玫瑰她那身石塘咀紅牌阿姑式的打扮看得我心神搖曳,她左腕上戴著兩隻純金麻花鐲子。我從未見過裝扮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人,她的美姿可以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無限量。
我坐在一角盡情地欣賞她。
她走到我身邊來,「家敏,你不高興?怎麼臉色這樣壞?」
我低著頭,「是的,我跟一個朋友鬧翻了。」
「是女朋友?」
我點點頭。
「是——為了我?」
我又點點頭,「她沒有跟我吵,她很瞭解,轉頭就走。」
玫瑰訝異,「多麼瀟灑。」
「是,」我的眼睛紅了,「她是一個好女孩子,品格很特別,而且驕傲,不發一言拂袖而去是最大的驕傲。」
玫瑰看我一眼,「我可做不到這一點,我這個人最暴戾,我遇到這種事,非得攪得兩敗俱傷不可。」
「你不同,你做什麼都會獲得原諒。」
「真的嗎?」她笑一笑,神情忽然去到很遙遠,「家敏,你容忍於我,對我好,不一定代表每個人都如此,你們都會以為我在感情方面是無往而不利的嗎?事實上並非如此。」
我剛想答,小玫瑰跑了過來,伏在她母親的膝蓋上抬頭看我。
我對她伸出手,她猶豫一刻,握住我一隻食指。
我苦澀問玫瑰:「早十年八年,你在什麼地方呢?」
她知道我指什麼,因而微笑答:「忙著搗蛋、戀愛、讀書鬧事。」
黃振華在一角大聲說:「喂,過來吃蓮子百合湯。」
「大哥不那麼生你氣了,」玫瑰笑說,「他這個人,有鴛鴦情意結,但凡有男子與我比較談得攏,他就認為人家在追求我,於是裝就一副舅老爺的嘴臉來欺侮人家——真是有條腦筋出了毛病。」
她說得這麼詼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玫瑰又說:「女朋友那裡,解釋一下就沒問題了,別為我的緣故有什麼誤會,划不來。家敏,你看,我女兒都這麼大了。」
我握住小玫瑰的小手,貼在臉邊,還未來得及說話,黃振華又嚷了起來——
「喂,冰凍的百合湯擱熱了就不好吃,你們在那裡綿綿疊疊地說些什麼呢?」他非常不耐煩。
我悄聲對玫瑰說:「我對你……是真的。」
玫瑰憐惜地看住我,剛想說什麼——
黃太太把百合湯端到我們面前來,黃振華賭氣領著小女孩到書房去看連環圖畫。
黃太太問我:「家敏,你好嗎?」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為不妙,女朋友跑掉了。」說完也跟著進書房去。
黃太太惋惜地說:「咪咪是城裡罕見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擔心她會嫁不出去,我擔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會愛上你。」
我喝著甜的湯,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帶澀的香甜像我對玫瑰的愛。我淡淡地問:「她的擇偶條件究竟是怎麼樣的?」
「哪有什麼準則?不外是一個遇字,」黃太太說,「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們。」
「黃太太,」我抬起頭,「依你看,我是否愛上了玫瑰?」
黃太太歎口氣,「那自然是,你這個症的徵象再明顯沒有。」她笑,「頭眩、身熱、心跳、寢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來世界上真有愛情這件事。」
黃太太點頭,「是,一種瘟疫,足以致命,別忘記羅密歐與梁山伯。」
我躺在黃家的沙發上,我不想做他們,他倆不外是一口濁氣上湧,死了算數,格調實在不高。
「我知道你想做誰,做庇亞翠絲的但丁是不是?」她笑。
我衷心說:「黃太太,你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女人,黃先生福氣恁地好。」
「哦,他看中我不外是因為我比一般女郎略為精彩,」黃太太笑,「黃振華是不能忍受2+2:「4或者3+5:「8這一類女人的,而我呢,我是(9A+8A一2A)+5B ,他於是滿意了。」
「他自己是什麼?」我笑問。
「他認為他自己是微積分。」
我心情再不好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們一家人說話之活潑,真叫外人忍俊不禁。
黃振華出來罵,「你這小子,不學無術,就見你逗我老婆玩笑,你小心我揍你。」
我還是笑,一不小心推翻椅子,整個人元寶大翻身摔一個觔斗,痛得眼淚都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