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如此說?」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我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孩子將近八歲,最近在鬧婚變,我的性格自由散漫,不學無術,除了打扮花錢,什麼都不會,我甚至不能養活自己,就會靠家人生活,我自覺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我非常瞭解她的心情,她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價值。
「胡說,玫瑰。」
「以前你們還可以說我是個美麗的女人,現在——」她伸伸懶腰,毫不遺憾地說,「現在我都老了。」
我說:「但願你會老,玫瑰。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遠著呢,她並沒有老,我可以想像她年輕時的模樣。一隻洋娃娃般動人,卻毫無思想靈魂,但現在,她的一隻眼睛就是一首引人入勝的詩歌。也許十年前認識她,我會約會她,但我不會像今天這樣愛上她。她錯了。
她說:「家敏,我非常欣賞你的個性,但現在就談到愛情,未免言之過早,我們做個好朋友如何?」
「好朋友……」我喃喃地說,「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一旦打入好友的族類,萬劫不復。」
「你是個任性的男孩子,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這種例子我也見過。」
我睹氣,「你一生就是忙著被愛,請問一聲你可愛過人?」
「也大小覷我了。」玫瑰靜靜說,「當然我愛過人,而且沒有得到他。」
我大大吃驚,「你沒有得到他?」這是不可能的。
「你以為我是什麼,無往不利的神奇女俠?他不是不愛我,但是他過於自愛自私,他情願被愛,而不願愛人,因此與別人結婚了。我傚法於他,但不久就發覺愛人尚有一分痛苦的快感,但被愛除有窒息感以外,就淨得沉悶,我決定離婚。」
我呆呆問:「那個男人……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說過了,一個極端自私的人。」她說。
「他幹什麼?」我酸溜溜問。
「家敏,我約了朋友,現在要出去一下,送我一程如何?中午約了大哥吃飯,你要不要來?」她站起來。
「玫瑰——」
她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她溫柔地說,「我全明白。」
她不說還好,說了我益發心酸,她在過去那十年中,不知應付過多少向她示愛的男人,這種溫柔體貼的安慰之詞是她一貫的手法,我做夢也未曾想到驕傲的我也會淪為那些芸芸眾生的一分子,我為自己傷心。
在車中她問道:「我那大哥最近在做些什麼?」
「跟公務局打官司爭地。攪腦汁將國際銀行改建,但電腦室搬之不去,夜夜為它失眠。還有設計新機場……」
「可憐的大嫂,嫁給一具機器。」她笑。
「黃太太跟他很處得來。」我說。
「更生姐有英雄崇拜,」她說,「女人都有這樣的幼稚病,於是男人們都跑去做建築師律師醫生,詩人們酸溜溜地低毀女人拜金。」
她說:「其實不是這樣,男人身任要職時的工作滿足可彌補其他性格上的缺陷,女人不能抗拒。」
我很傾心她這番新鮮的論調,多麼聰明的女郎。
她說下去,「其實我大哥有什麼好處呢?他的優點全部都寫在一張名片上。遇到更生姐,實是他畢生的幸運,我或是城中唯一不崇拜他的女人,故此我將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哥除了那一門專業本領與數個銜頭,什麼都沒有。」
我不服氣:「他還是黃振華,著名的黃振華建築師。」
「那不是已經印在名片上了嗎?」她笑。
她下車時拍拍我的手背,「好好做事。」當我是一個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一會兒,她隨我握著,像一種好心的施捨。
見到她不開心,見不到她,亦不開心。我這生這世就是這樣過了。
我看著她背影,才開車回寫字樓。
第二部 玫瑰盛放 (2)
黃振華鐵青著臉教訓我,他說他從不管職員私生活,只要他們把工作做好,家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他會開除我。
我眼睛看出去是一片空白,以前日理萬機的溥家敏此刻一籌莫展,黃振華的得意門生不但辜負了師傅,也辜負了他自己。
然後他叫我坐下來,苦口婆心地說一個故事給我聽,那故事的男主角,是一個叫周士輝的男人,女主角是黃玫瑰。
「那人還活著,你要不要見他,欣賞他那落魄樣?」
我動了氣,「黃振華,你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麼貧乏,你除了名片上的頭銜,一無所有!」
他怔住,緩緩地把頭轉過去,慢慢說:「那麼去吧,去把你自己溺斃在感情裡。」
我說:「至少我有膽量去愛,你呢?誠然,你沒有痛苦,但是你有沒有快樂?黃振華,別告訴我成功地搬遷國際銀行的電腦室會給你帶來快樂。」
黃振華的臉色變了。
我低聲說:「對不起……我出去工作,我會設法控制自己。」
「那麼一會兒與玫瑰吃飯,你最好別去。」
我的心牽動地痛,「讓我去,」我苦苦哀求,「這是最後一次。」
黃振華則轉了頭,懶得理我。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面前,麻木地工作著,周士輝與我不一樣,他有家室,而我沒有,想到這裡,我安樂不少。我叫女秘書過來記錄了好幾封信,打開文件夾子,如火如荼地應付業務。
中午時分,我不敢出聲,黃振華走到我身邊,冷冷道:「還坐著?該吃飯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充滿眼眶。
黃振華輕輕說:「你兄弟倆沒父沒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要珍重,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感情並不是一切,你以為我不懂享受?你以為我不欣賞愛情?但在這個世界裡,我們有固定的責任,你想想清楚。」
我頓時哭了。
這麼大一個男人當眾流淚,平時仰慕我的女秘書們看著我,目瞪口呆。黃振華搖頭歎息。
那天午飯,我坐在那裡無精打采,不發一語,玫瑰如常的美麗,黃太太暗暗照顧我,陪我說話。
玫瑰戴著一隻孔雀毛耳環,配黑色的上衣與裙子,一個女人美麗到這種地步,就會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我與一般陌生人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傷神地想,只不過玫瑰記得我的名字而已。
我盡量收斂自己的感情,黃振華讚許地將手擱在我肩膀上。
午飯後回寫字樓,我狠狠地工作了一個下午,下班時分人們都陸續走清,我自虐般地留在那裡。
咪咪來找我,她的語氣充滿感情,眼睛裡全是關懷,愛憐地親吻我唇邊的短鬚。
她說:「真是個乖孩子,工作這麼賣力,鬍鬚竟長得那麼快。」
我硬咽問:「你來找我做什麼?」
她明快地說:「看電影,我們去看張澈的新武俠片。」
我則轉頭,「我不去。」
「什麼,趕功夫?」
「是。」
「黃振華苦苦逼你工作?」她柔聲問。
「是。」
「那可惡的黃振華,但我原諒他,我先走一步,你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陪你喫茶。」
我胡亂地點點頭。
她取過手袋走了。
我工作直到深夜,走的時候並沒有關照咪咪。我遲早要令她生氣的,遲不如早。
到家大哥還在練琴,琴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倦極而睡。
我克制自己足足五天,做完了黃宅的設計圖,交到振華桌子上,不往黃宅去找玫瑰。
我已沒刮鬍鬚多天,不眠不休,煙比大哥還抽得凶,整個人在短短五天內瘦了一個圈,眼內都是紅絲,咬緊牙關跟玫瑰的影子打仗。
咪咪來看過我,我冷淡她,將頭靠牆上,閉著眼睛,對她不理不睬。咪咪以為我工作辛勞,遭遇難題,雖然不高興,卻並不埋怨,她實在是個懂事的好女孩子,水仙花似清秀的臉,皎潔的心靈,但我的心已飛向遠處。
黃振華輕輕與我說:「事情總會過去的,一下子就過去了,咪咪是大家公認的可人兒,你也應該滿足。」
我拿《紅樓夢》的句子回他:「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事情並不容易解決,前世我欠下玫瑰良多,只好這樣解釋,就在黃宅動工裝修的那一日,她竟出現在我面前。
我抬頭看到她非常震驚,瞠目結舌,一時間分不出是幻覺還是真象。
她卻已抓住了我的手,搖兩搖,輕聲說:「家敏,你怎麼整個人不見了?我想念你呢。」
我本已脆弱的心靈如何經得起這樣一擊,頓時粉碎成一片片,我順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決定死在她的綠羅裙下。說也奇怪,立志豁出去不顧,心境反而安靜,我認了命了。
「你怎麼瘦了?」她問我。
我隨口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瘦人憔悴。」
她溫柔地笑,「你這孩子。」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下了班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