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走到書房,書房門微掩著,我看到玫瑰與莊國棟在跳舞,他倆赤足,貼著臉,玫瑰一副陶醉的樣子,我被感動了。
人生苦短,一剎那的快樂,也就是快樂。
我並沒有打擾他們,躡足回房,脫了衣服,也沒有洗一把臉,就倒在床上,睡著了。但一夜都是夢,夢裡都是幸福的、輕不可聞的音樂聲,細細碎碎,不斷地傳來。我覺得太快樂,因此心中充滿恐懼,怕忽然之間會失去一切。
醒來的時候是上午十時半,玫瑰已經出去了。
我連忙撥一個電話給更生。
我低聲說:「我想念你,我愛你。」
「發癡。」她在那邊笑,「你總要使我給公司開除才甘心,難怪現在有些大公司,一聽高級女行政人員在戀愛就頭痛。」
「你今天請假吧。」
「不行!」
「好,」我悻悻地,「明天我若是得了癌症,你就會後悔。」
「我想這種機會是很微小的,我要去開會了,下班見。」她掛上電話。這女人,心腸如鐵。
一整天我的情緒都非常羅曼蒂克,充滿了不實際的思想。
能夠戀愛真是幸福,管它結局如何。難怪小妹不顧一切,真的要展開爭奪戰,那位冷酷的女畫家斷不是玫瑰的對手,我有信心。
玫瑰第一次為男人改變作風,她留長頭髮,衣服的式樣改得較為文雅,也不那麼高聲談笑,有一種少女的嬌艷,收斂不少放肆。她與莊氏時時約見,每次都是緊張、慌忙地換衣服、配鞋子,每次出去,一身打扮都令人難忘。假使她不是我的妹妹,我都會以那樣的女友為榮。
更生就從來不為我特別打扮,她原來是那個樣子,見我也就是那個樣子。當然,她一直是個漂亮的女郎,那一身素白使不少女人都成了庸脂俗粉,但……她始終沒有為我特別妝扮過。
更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她的作風,她並非自我中心,她只是堅持執著。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我愛她,豈非正是為了這樣?
暑假還沒有完,父親與母親就回來了,我們往飛機場去接人。
母親的病已治癒,只待休養,人也長胖了,見到我與更生很高興,把玫瑰卻自頭到腳地打量一番,只點點頭。我認為老媽這種態度是不正確的,又不敢提出來,馬上決定把玫瑰留在我身邊,不勉強她回家孝順雙親。
父母回來沒多久,噩耗就傳來了。
那日深夜,我為一樁合同煩惱,尚未上床,玫瑰回來的時候,「砰」地一聲關上大門,我嚇一跳。她搶進我書房來,臉色不正常地紅,雙眼發光,先倚在門口,不出聲。
「怎麼了?」我站起來,「你喝了酒?」
她出奇地漂亮,穿了件淺紫色低胸的跳舞裙子,呼吸急促,耳朵上紫晶耳環左右晃動。
「玫瑰,你有話說?」我像知道有事不妥,走到她跟前去。
「大哥,」她的聲音非常輕非常輕,「大哥,他要結婚了。」
我問道:「誰要結婚?」
「莊國棟。」她說。
我尚未察覺這件事的嚴重性,雖覺意外,但並不擔心,我說:「讓他去結婚好了,男朋友什麼地方找不到?」
「你不明白,大哥,我深愛他。」
我將玫瑰擁在懷中,「不會%,別擔心,沒多久你便會忘記他,好的男孩子多得很,我相信你會忘記他。」
玫瑰緊緊抱著我,喉嚨底發出一陣嗚咽的聲音,像一種受傷的小動物絕望的嚎叫,不知為什麼,我害怕起來。
「玫瑰——」
我馬上想到更生,明天又得向更生發出求救警報。
「你去睡,玫瑰,你去睡。」我安慰她,「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記得郝思嘉的真言嗎?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大哥,他要與別人結婚了。」
「嘿,那算什麼,他反正配不上你。」我又補充一句,「你如果想哭,也不妨哭一場。」
但是她沒有哭,她轉過頭,一聲不響地回房間去了。
第二天我就接到莊國棟的結婚帖子,在聖安東教堂舉行婚禮。
我困惑多過生氣,把那張帖子遞到更生面前去。
「看,」我說,「我弄不懂,明明是要結婚的人,為什麼脫了鞋子赤足與玫瑰在我書房裡跳慢舞?」
更生擔心得臉色都變了。
「你要好好地看牢玫瑰。」
「我懂得。」我說。
但我沒有看牢她。
莊國棟來找我,他冷冷地說道:「黃振華先生,我想你跟我走一趟。」
「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很反感,「我完全不領悟你的幽默感。」
「到我公寓去,」他說,「你妹妹昨天趁我不在家,叫傭人替她開了門,到我家拆得稀爛,我想你去參觀一下。」
我一驚,「有這種事?」
「我想你親眼見過,比較妥當。」
我不得不跟他走一趟。當我看到他公寓遭破壞後的情形,才佩服他的定力。
如果這是玫瑰做的,我不知道她是哪裡來的氣力,這完全是一種獸性的破壞,屋子裡沒有一件完整的東西。畫、傢俱、窗簾、被褥、衣服,全被利器劃破,滾在地上,牆壁上全是墨汁、油漆,連燈泡都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就差沒放一把火把整間公寓燒掉。
我籟籟地顫抖,不知是氣還是怕。
莊國棟冷冷地、鎮定地看著我。
「我們……我們一定賠償。」我說。
「原本我可以報警的,」他說,「你們賠償不了我的精神損失,開門進來看到這種情形,會以為家中發生了兇殺案!」
「是,我明白。」我洩了氣,像個灰孫子。
我說:「希望我們可以和平解決,你把損失算一算,看看我們該怎麼做。」
莊國棟轉過頭來,「你倒是不質問我,不懷疑我是否佔過你妹妹的便宜。」
我惱怒地說:「第一,我不認為男女之間的事是誰佔了誰的便宜。第二,假如你有任何把柄落在我們手中,你就不會如此篤定,是不是?」
他一怔,隨即說道:「我連碰都沒有碰過她。」
「那是你與她之間的事,你不必宣之全世界,」我說。「總之這次破壞行動完全是玫瑰的錯,我們負責任。」
「我與玫瑰,已經一筆勾銷。」他說。
我反問:「你們有開始過嗎?她或許有,你呢?」
我趕回家,玫瑰將她自己反鎖在房內。
我敲門,邊說:「玫瑰,出來,我有話跟你說,我不會罵你,你開門。」
我真的不打算罵她。
她把門打開了,我把她擁在懷中,「別怕,一切有我,我會把所有東西賠給那個人,但是我要你忘了他。」
玫瑰的眼睛是空洞的,她直視著,但我肯定她什麼也看不見。
「玫瑰,」我叫她,「你怎麼了,玫瑰!」
她呆滯地低下頭。
「你說話呀!」我說道。
她一聲不出。
「那麼你多休息,」我歎口氣,「記住,大哥總是愛你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千萬不要做傻事,明白嗎?」我搖撼她的雙肩,「明白嗎?」
她緩緩地點點頭。
「玫瑰,他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將來你會遇到很多更好的男朋友,不必為他傷心反常,一個人最重要記得自愛,你聽到沒有?」
她沒有聽到。
「睡一覺,」我說,「去,精神好了,你心情也會好。」
她上床去躺著,轉過臉,一動不動。
我害怕起來,找到更生,與她商量。
我認為非得有人長時間看顧她不可,因此建議玫瑰回家住。
更生說:「對是對的,因我倆都要上班,沒空幫她度過這一段非常時期,不過要徵求她的意見,因她與父母一直相處得不好。」
「更生,你問她。」
玫瑰不肯說話,她完全喪失了意志力,隨我們擺佈,便搬了回家,我開始真正地害怕與擔心玫瑰,她逐漸消瘦,面孔上只看見一雙大眼睛,臉色轉為一種近透明的白,看上去不像一個真人。
更生說:「玫瑰,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短短兩個星期,玫瑰已經枯萎了。
她成天坐在房間裡不出門,三頓飯送進房內,她略吃一點,然後就坐在窗前,什麼也不做,就坐在那裡。
而母親居然還說:「玫瑰彷彿終於轉性了。」這使我傷心,母親根本不知道小女兒的心,她不是一個好母親。
莊國棟的婚期到了。
我到聖安東教堂去參觀婚禮。
那日下雨,空氣濡濕,花鍾下一地的花瓣,香味非常清新,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哭。
西式的的婚禮與葬禮是這麼相似,一樣的素白,一樣的花,一樣的風琴奏樂。
我小妹在家已經神智不清,兇手卻在教堂舉行婚禮。我早知玫瑰是有今日的,玩火者終歸要叫火焚。
新郎新娘出來了,兩個人都穿著白,非常愉快,就跟一般新郎新娘無異。
新娘的白緞鞋一腳踏進教堂門口的水凼中,汽油虹踩碎了,水滴濺起來。
我別轉頭走,眼圈發紅。
我回家去,對牢小妹說了一個下午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