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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那麼愛你的蘇姐姐呢?她也是老妖怪?」

  玫瑰問非所答:「他與他未婚妻的感情好得很呢,他老說:大機構一切職位都不值一哂,不過是大多數人出力,造就一兩個人成名,通力合作,數百人一齊做一樁事,但創作事業是例外,像他那畫家未婚妻,作品由她自己負責,那才能獲得真正的滿足。」

  我冷笑,「啊,有這種事,那麼他與你來往幹什麼?他應該娶個大作家。」

  「我愛上了他。」玫瑰說。

  「鬼相信,狗屁,」我說,「你也會愛人?你誰都不愛,你最愛的是你自己。」

  玫瑰抬起頭,大眼睛裡含著眼淚,她說:「但是我愛他。」

  我呆呆地注視玫瑰。

  「你——愛他?」我問,「你懂得什麼叫愛?」

  「不,我不知道,」她說,「可是第一次,我生平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對我的喜怒哀樂有所影響,他們說愛情是這樣的。」

  「你糊塗了。」我說。

  「我不糊塗。在一個荒島上,任何男女都會愛上對方,但現在那麼多男人,我偏偏選中了他,這有什麼解釋?」玫瑰說。

  「因為他沒有拜倒在你裙下,你認為刺激,決定打這一場仗。」我把臉直伸到她面前去。

  「這是不對的,」她搖搖頭,「我並沒要與他鬥氣,我真正地愛他。」

  她的眼睛非常深沉,黑溜溜看不見底。

  「他這個人不值得你愛,」我說,「他不適合你,他會玩弄你。」

  玫瑰沉默一會兒,站起來,「已經太晚了。」

  「玫瑰,為什麼你要那麼急於戀愛?」

  「你不應如此問,」玫瑰說,「周士輝不懂得愛情,因為他到了時候便結婚生子。大哥,你以為你懂得愛情,於是你在等到了適當的對象之後結婚生子。但你們兩個是錯了,愛情完全不能控制選擇,這不是我急不急的問題,愛情像瘟疫,來了就是來了。」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我聽得呆呆地。

  蘇更生說,她早就知道,玫瑰並不是一朵玫瑰那麼簡單,玫瑰偷愉地長大,瞞過了我們。

  我們並不能幫助她,感情問題總要她自己解決。

  玫瑰再刁鑽古怪,也還是性情中人,她是暖型的,莊國棟與他的女友卻一模一樣的冷。

  那個女郎開畫展的時候,我特地抽空去了。

  她畫超現實主義——

  一個惟妙惟肖的裸嬰坐在荊棘堆中流血;一束玫瑰花被蟲蛀得七零八落……

  一顆核彈在中環爆炸,康樂大廈血紅地倒下……幅幅畫都逼真、可怕、殘酷。

  畫家本人皮膚蒼白,五官精緻,她的美也是帶點縹緲的。

  我與她打招呼,說明我認識莊國棟。

  我說:「畫是好畫,可惜題材恐怖。」

  她冷冷地一笑,「畢加索說過:藝術不是用來裝飾閣下的公寓,黃先生,或者下次你選擇牆紙的時候,記得挑悅目的圖案。」

  我也不喜歡她。

  她不給人留餘地,我從沒見過這麼相配的一對,玫瑰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

  女畫家的娘家很富有,與一個船王拉扯著有親戚關係,她才氣是有的,也不能說她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子,但那種目無下塵的盛氣太過凌人——

  或者……或者莊國棟會被玫瑰的天真感動。

  因我對玫瑰的態度緩和,她大樂。

  更生問:「為什麼?」我答:「因為我發覺玫瑰並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

  更生笑笑。

  當那位傲慢的女畫家動身到瑞士去開畫展後,莊國棟與玫瑰的來往開始密切,不知為什麼,我也開始覺得他臉上似乎有點血色。

  跟玫瑰在一起的人,很難不活潑起來。

  玫瑰仍然穿著彩色衣服,過著她蝴蝶般的彩色生涯。

  父母在美國接到我與更生的訂婚消息,大喜。他們該辦的事全部辦妥,決定下個月回來,而老媽的氣管也好得七七八八。

  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對玫瑰說,父母回來之後,也許她應該搬回家去住。

  玫瑰唯唯諾諾,我笑罵:「你少虛偽!別敷衍我。」

  那日上班,女秘書笑瞇瞇地遞來一本畫報,擱在我桌上,神秘地退出。

  我看看畫報封面,寫著「時模」兩個字,那封面女郎非常的眼熟,化妝濃艷、蜜棕色皮膚、野性難馴的熱帶風情,穿著件暴露的七彩泳衣。

  看著看著,忽然我明白了,我抱著頭狂叫一聲,是玫瑰,這封面女郎是玫瑰!

  更生趕著來的時候,我在喝白蘭地壓驚。

  她問:「你怎麼了。」

  我說:「有這麼一個妹妹,整天活在驚濤駭浪之中,我受不了這種刺激,你看看這畫報的彩圖,張張半裸,她還想念預科?校方知道,馬上開除,老媽回來,會剝我的皮。」我喘息。

  更生翻這本畫報,沉默著,顯出有同感。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更生問。

  「我不知道。」

  「會不會她是無辜的?你看,當時她還是長頭髮,會不會是雅歷斯林自作主張把玫瑰的照片拿去刊登?」

  「唉呀,這個懦夫為什麼沒有自殺身亡呢?這下子可害死玫瑰。」我叫。

  「有沒有刊登姓名?」更生問。

  「沒有,只說是一位『顏色女郎』,嘿!顏色女郎,我的臉色此刻恐怕也是七彩的。」

  「或者她可以否認,我看校方不一定會發覺。」

  「這明明是她,連我的女秘書都認得她。」

  「可是她上學穿校服,並不是這樣子——」

  「我是建築師,不是律師,更生,你去替她抵賴吧,我不接手了。」我說。

  「一有什麼事你就甩手,玫瑰會對你心冷。」更生說。

  「更生,我有許多其他事要做,我活在世上,不是單為玫瑰兩肋插刀。」

  「可是她畢竟是你妹妹,你母親到底叮囑你照顧她,她比你小那麼多,你對她總不能不存點慈愛的心。」

  「好,這又是我的錯?」我咆哮。

  「你不用嚷嚷,我是以事論事。」她站起來走出去。

  我與更生也一樣,沒事的時候頂好,一有事,必然各執己見,不歡而散。她性格是那麼強,女人多多少少總得遷就一點,但不是她,有時候真使我浮躁,有什麼理由她老跟我作對?

  但想到她的好處,我又洩了氣,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自己也不是,就讓我的忍耐力來表現我對她的愛吧!我雖沒有萬貫家財,也沒潘安般相貌,但我有忍耐力。

  更生教玫瑰否認雜誌上的照片是她本人。玫瑰疑惑地問:「叫我說謊?」

  然而當以大局為重的時候,謊言不算一回事,玫瑰終於又過了一關,校長傳家長去問話,我與更生一疊聲地否認其事,賴得乾乾淨淨。

  ——「我小妹是好學生,怎麼會無端端去做攝影模特兒呢。」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而已。」

  「完全是一場誤會,我們家的孩子不會著這種奇裝異服。」

  最主要的是,會考放榜,玫瑰的成績是七A二B,是該年全校之首。

  玫瑰會考成績好,校長有見於此,過往的錯一概不再追究,玫瑰聳聳肩,吐吐舌頭,顧理成章地度其愉快暑假。

  「七個A!」我說,「考試那個晚上翻翻課本便可以拿七個A!」

  更生歎口氣,「她過目不忘,怎麼辦?」

  「七個A!有好多好學生日讀夜讀還不合格,由此可知天下其實並沒有公理。」

  「公理呢,」更生笑道,「肯定是沒有的了,否則高俅單靠踢得一腳好毽,如何位及人臣,不過玫瑰天經地義地該得這種好運氣。」

  我沒好氣,「靠運氣就可以過一輩子?」

  「有很多人是如此過的。」她說。

  「那麼你也馬馬虎虎吧,別老跟我爭執。」我打蛇隨棒上。

  「黃振華,你是個機會主義者。」

  夏天又到了,玫瑰真正像一朵含苞的玫瑰,鮮艷欲滴,令人不敢逼視。

  我軟弱地抗議過數次,像:「泳衣不可穿那麼小件的。」「你如果穿T恤最好添件內衣。」

  「看人的時候,要正視,別似笑非笑斜著眼,你以為你是誰?白光?」

  說了也等於沒說。

  一日在蘇更生家吃晚飯,她開了一瓶好白酒招呼我,我喝得很暢快,自問生命中沒有阻滯,頗不枉來這一趟,益發起勁,留得很夜,聽著的士高音樂,幾乎沒睡著。

  後來更生瞌睡不過,把我趕走,到家門的時候,已是半夜三四點。

  好久沒有在這樣的時間回家,清晨新鮮的空氣使我回憶起當年在牛津唸書,半夜自洋妞的宿舍偷回自己的房間的情形……

  那股特有、似涼非涼的意思,大好的青春年華、衝動的激情,都不復存在。但在那一剎那,我想念牛津,心下決定,勢必要與更生回去看我那寒窗七載的地方,人生苦短,我要把我過去一切都向更生傾吐。

  掏出鎖匙開門進屋,我聽見一陣非常輕的音樂傳出來,低不可聞,啊!有人深夜未寐,看來我們兩兄妹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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