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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麼欺侮我。

  不知誰說的,欺侮人的人,從來不記得,被欺侮的那個,卻永誌在心。

  在這個時候,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不好相與。

  他故意坐在我身邊,無頭無腦地說:「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說惠叔。

  「他又結了婚,我們一直同舅舅住。」

  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我歎口氣。

  「你媽媽呢?」

  「媽媽一直與我們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緊的是,一直與我們在一起。」這是衷心話。

  「舅舅的孩子們瞧不起我們,日子並不好過。」

  我微笑,他現在也嘗到這滋味了,天網恢恢。

  「你仍住在我們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們的家。」我不客氣地搶白他。

  他氣餒地低下頭。

  過一會他問:「你母親也陪著你吧。」

  「嗯。」不想給他知那麼多。

  「我們的命運都差不多呢。」

  他視我為知己,這倒頗出乎意料之外。

  「那時我們好恨你,」他低聲地說,「以為是你的緣故。」

  「什麼是為我的緣故?」

  「房子的事呀,為著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親說,那人借款子給他,條件是要他把老宅讓出來。」

  我一呆,這倒是新鮮,第一次聽見。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認出來。」

  他詫異,「你?像你這樣的女孩真是罕見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這真是先兵後禮。

  「要是長得不漂亮呢?」

  惠保羅頗老實,「那就記不住了。」

  這小子有點意思。

  但是無法勉強喜歡他,或者不是他的錯,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們兩兄弟出現,導致母親離開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與母親分手還有其他的原因,但人總喜歡把過錯推在別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當下惠保羅說:「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不記得了,」我溫和地說,「全部不記得了,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他大喜過望,沒察覺這不過是一句客氣話。

  隔一日,他親自在門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雖不喜歡他,也有點高興,他猶疑著不敢按鈴,我樂得坐在屋內靜觀其變。

  傅於琛出現,惠保羅急急避開,我匆匆放下簾子,拾起報紙。

  他開門進來,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報紙調轉了。」

  我胸有成竹,「調轉怎麼看,當然是順頭。」

  「噫,試你不倒。」大笑。

  我更裝得若無其事,「幹什麼要試我?」

  「因為有男孩子在門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說。

  「是嗎,誰?」

  「我怎麼認識。」

  「我也不認識。」

  「那人家幹麼巴巴地跑了來站崗,手上還拿著花。」

  「誰知道。」

  傅於琛的眼睛真尖銳,什麼都看見。

  「對,女孩子長大了,自然有愛慕者上門來追求。」

  他聲音中有點慨歎。

  我不出聲。

  「漸漸便來了,再過一陣子便戀愛結婚生子,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唉。」

  「戀愛結婚生子,就這麼多?」我問,「事業呢?」

  「你像是有事業的女性嗎?」傅於琛取笑我。

  「怎麼不像?」

  「要事業先得搞好學問,沒有學問哪來修養智慧,怎麼辦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點成績來,從現在開始,痛下二十年功夫還有希望。」

  我呆呆地聽著。

  「十年寒窗,十年苦幹,再加上十足十的運氣,才能有一份事業,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數人只能有一份職業,借之餬口,辛勞一生,有多少人敢說他的工作是事業?」

  這是傅於琛第一次同我說大道理,我感動得不得了。

  「怎麼樣,承鈺,」他當然看出我的心意,「打個賭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後看誰贏得東道可好?」

  忽然之間,我站起來說:「好!」

  他伸出手掌,我與他一擊。

  他笑,「把門外的小子打發走吧,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你沒有時間打理此類瑣事了。」

  我看著他,一時間不明白這是關懷還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報復,到時不怕你生父不出來認你。」

  這句話決定了一切。

  惠保羅走了,花留在門口一直至枯萎,沒人去理它。

  傅於琛第二天就把我送進一間著名嚴格的女校,叫我選修中英文。

  忽然間我對功課產生最濃的興致,每天孜孜地讀到晚上十二點,調校鬧鐘,第二天六點又開始讀,真是由天黑讀到天亮,天亮讀到天黑,連看電視的時間都不大抽得出來,莫說是其他娛樂,一整個學期都是這樣,陳媽嘖嘖稱奇,傅於琛卻氣定神閒,像是算準我不會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羅後來又來過幾次,由我開門打發他走。

  用的借口是「媽媽不想我這麼早同異性來往。」

  聽聽,這是有史以來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對她們所不喜歡的異性說出,好讓他們落台,蠻以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羅之後,也頗有男孩來約看戲打球游泳,但他們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個學期之後,因為屆時,預料功課才會上軌道。

  當然也有例外。

  傅於琛。

  他喜歡我修飾整齊了陪他招待客人,脫下校服,便是晚裝,像大人一樣穿名貴的料子,閃爍的顏色,每個月總有一次吧,我與他各坐長桌一頭,讓不同的客人猜測,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從不請到家裡來。

  誰不渴望知道她們是些什麼人,苦無機會。

  這個時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時也很納罕,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傅於琛的內心,到底打什麼主意,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與他作伴。

  不過卻不怕,因與他熟得不能再熟,兩人同居一屋,不勝避忌,兩間睡房中分隔的始終只有那道中門,有時淋浴,忘了鎖門,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說的話說完,我在浴簾內對答。

  日子實在太長,一切變為習慣,陳媽早已忘記驚異,為她的好差使慶幸,很多時候,她只須坐在工作間指揮如意,另外有兩位女傭,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羅在校門口等,仍拿著一枝小小的花,在那個時候,這一切並不算得老土,還十分夠得上浪漫。

  一兩次不得要領,他叫朋友陪了來,多張嘴作說客。

  朋友劍眉星目,比他神氣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腳步來。

  「承鈺,為什麼不睬我?」惠保羅追上來。

  「我說過,媽媽責備我。」

  「但你有權結交朋友,你應爭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司機將車駛過來,我上車而去。

  過一天,與女同學聯群結隊地放學,我正詳細地形容功課的心得,忽然,惠保羅的朋友攔路截住我們去向。

  「你!」他凶神惡煞地指住我,「過來。」

  女同學都嚇呆了,我卻被他這股姿態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貴幹。」

  「你何苦騙惠保羅。」

  「我騙他什麼?」

  「你根本對他沒興趣!」

  「說得一點都不錯。」

  他一怔,「你說什麼?」

  「我們只不過是孩提時的相識,他們兩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幹麼叫他等你?」

  「你哪一隻尊耳聽見我叫他來等我?自以為仗義執言,不要臉。」

  「喂,你別走。」

  司機跑過來,「小姐,沒有什麼事吧?」

  「我與同學討論功課,你先回去。」

  「小姐,車子就在對面街上。」

  他見司機走開,馬上說:「你敢與惠保羅對質嗎?」

  「你是誰?」

  「你不用管我是誰。」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說得不錯。」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過眼,你是個壞女孩。」

  他一臉憨氣,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來,讀書,他可能比我高一兩年班,但做人,我段數比他高十級八級,十多歲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這樣的黃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當然,如果能夠知道將會發生的事,就笑不出來了。

  「把名字告訴我。」

  「以後別再難為惠保羅。」他怒氣衝天地警告我,然後轉頭走。

  女同學都已散開,我登車回家。

  做筆記做到半夜,聽到傅於琛進門來。

  他過來找我,還沒抬頭就聞進一陣香味,還以為他請哪位女賓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麼?」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著坐下,有點酒意。

  「讓我猜,見到老朋友了。」

  「你怎麼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隨便。第二,喝得很高興。第三,司機沒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來。」

  「可猜到你在讀姬斯蒂的推理小說。」

  我放下筆,「功課多得要二十四小時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覺就好,或像你那樣,只睡四小時。」

  「承鈺,」他忽然說,「我剛才見過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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