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鈺。」
咦,已經超過一分鐘,怎麼一回事,莫非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線。
只見內室再轉出一位男士。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靠著門框,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他身上穿著本廠的招牌貨,一股清秀的氣質襲人而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好嗎?」
聽到這兩個字,我渾身一震。
他笑了。比傅於琛略為年輕,卻有傅當年那股味道,我即時受到震盪。
我當然認得這位先生,以及他的聲音。
「你也好。」但是不露出來。
已經二十一歲,不可以再魯莽。
「袁先生,」其中一位女士說:「就是周小姐吧。不用再選了」
他抬起頭,「是的,不用再選,請她們走吧。」
我指著自己的鼻於,「我?」
四位選妃人答:「是,你。」
「請坐,這份合同,請你過目。」
「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
「自然自然。」
我取過合同,放進手袋,再度去開門。
只聽得身後傳來聲音說:「你的靈魂兒好嗎?」
聲音很低微,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說些什麼,但這句話,清晰地鑽入我耳朵中,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
不應再偽裝了吧。
我轉過頭來說,「它很好,謝謝你。」
之後的事,如他們所說,已是歷史。
一個月之後我已決定與袁祖康去紐約。
馬佩霞說:「傅於琛要見你。」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見我,但是我不想見他,我也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與袁祖康一到紐約便要結婚。」
「你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多麼危險。」
「我己習慣這種生活。」
「承鈺——」
我做一個手勢,溫和地說:「我們一直是朋友,互相尊重,別破壞這種關係。」
她蹬一蹬足,面孔上出現一種絕望惋惜的神色來,我被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
「看,我不是患絕症,馬小姐,別為我擔心好不好?祖令我快樂,無論在事業上或是生活上,他都可以幫我,是我最理想的對象。」
馬小姐低下頭。
「我愛祖。」
「是嗎,你愛他?」
「當然!」
「不因為他是傅於琛的替身?」
我霍地站起來,鐵青著面孔,「馬小姐,我不明白你說什麼,我毋須向你解釋我的行為,我已超過二十一歲,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長。」
「為著一個陌生人同我們鬧翻,是否值得?」
「你們,」我冷笑,「你們不過是你同傅於琛,還有什麼人?別把『你們』看得這麼重要,這個世界還不由你們控制統治,少往臉上貼金,這上下你們要寵著我,還看我願不願意陪你們玩,別關在傅廈裡做夢了!」
我搶過外套離開她。
我們!最恨馬佩霞這種口氣,她哄住他,他又回報,你騙我,我騙你,漸漸相信了,排擠醜化外人,世界越來越小,滴水不入。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傅於琛願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
誰關心,美麗的新世界在面前。
馬佩霞忽然說:「承鈺,如果那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可以走。」
我沉默了,非常感動。
隔很久,仍然硬起心腸說:「你一整天都與我打謎語,傅於琛,他只不過是我義父。」
馬佩霞長歎一聲,她取起外套,告辭。
我追上去,「仍然是朋友?」我牽牽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她像是傷透了心。
「讓我們忘記傅於琛,」我說,「他不是上帝。」
「承鈺,別欺騙自己了。」她推開我的手離去。
這句話使我沮喪一整個上午,下午祖康帶我出去玩水,曬得皮膚起泡,瘋得每一條肌肉都酸痛,精神才獲得鬆弛。回家還嘻嘻哈哈,他一手把我抱起,我們大力按鈴,女傭開門,一眼看見傅於琛坐在那裡。
祖說:「咦,有客人。」他很自然放我下來。
傅於琛面孔難看得不得了,他說:「我想與承鈺單獨談談。」
祖轉頭問我:「這人是誰?」也十分不悅。
「我的監護人。」
「我八點鐘來接你去吃飯。」祖離去。
傅於琛厭惡地看著我,「看你,邋遢相,皮膚同地板一樣顏色,頭髮都曬黃了。」
「你要說什麼?」我倒在沙發裡。
「袁祖康做什麼職業?」
「他在紐約標格利負責統籌模特兒。」
「扯皮條。」
我不怒反笑,「好好好,那麼我是他旗下最紅的小姐。」
「你怎麼能跟這樣一個人走,用用你的腦。」
「你完全盲目地反對,為什麼?」我說。
「你不會有幸福。」傅於琛說。
「我們走著瞧。」
「不要冒這個險。」
「我一定要去紐約闖一闖,輸了,回來,有何損失?」
「他會傷害你,他是個花花公子,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歲。」
「或許他喜歡老女人,」我停一停,「正如你,你喜歡年輕的女孩。」
他聽到這句話,渾身毛孔豎起來,瞪著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眼圈發紅。
當時只覺得真痛快,他要傷害我,沒料到我已練成絕世武功,他反而吃虧。
年輕的我,手中握著武器,便想趕盡殺絕。
「如果我懇求你,你會不會留下來?」
他,傅於琛,終於也會開口求人。我站起來,「我得去淋浴,鹽積在皮膚上是件壞事,我且要去吃飯。」
「承鈺!」
「你要我留下來幹什麼?過一陣子還不是擺擺手揮我去,不如讓我開始新生活。」
「不是與他。」
「那與誰呢,總得有個人呀,你喜歡誰,保羅?約翰?馬可?」
「你要怎樣才肯留下來?」
「這話叫人聽見,會起疑心,謠言越傳越厲害,於你更無益,這像什麼話呢,你我竟講起條件來。」
「承鈺,我沒想到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只想離開你,忘記你。」
「你會回來的,承鈺,請記得這只舞的名字。」
我喉嚨乾涸,握緊著拳頭,看著他離去,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隨他消失,身體漸漸萎靡。
我與祖在一星期後前往紐約。
我們隨即註冊結婚。
當夜有一個女人打電話到公寓召他,他對我說:「對不起,親愛的,我出去一下。」
這一去便是一個星期。
據祖的解釋是,朋友同他鬧著玩,哄他上了遊艇,船駛出公海,他根本無法回來,除非游泳,但是他怕有鯊魚。
我記得我回答:「那是個好故事,有沒有考慮往荷裡活發展?他們那裡需要編劇。」
一結婚便成為陌生人。
但是祖對我有好處,他帶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洗掉我的土氣,對於紐約客來說,即使你來自金星,你還是一個土包子,他們沒有公然瞧不起我,也沒有正視我,我把握機會認真吸收。
袁祖康縱有一千一萬個缺點,他不是一個偽善的人。
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他遵守諾言,助我打入國際行列,不到一年,我已是標格利屋的長駐紅角,再過一年,我們飛到利諾城辦離婚手續。
代價:大半財產不翼而飛。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警覺到八個字數目的金錢要消逝起來,也快似流水,同時也發覺金錢可以買到所要的東西,這筆錢花得並不冤枉,連自己都覺得現在的周承鈺有點味道。
兩年的婚姻我們很少機會碰頭,我總是出差,他總是有應酬。有時不相信他記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親愛的,沒有叫錯的機會。
漸漸覺得他那圈子無聊。都是些六國販駱駝者:中華料理店老闆,猶太籍詩人及畫家,歐洲去的珠寶設計人,攝影師……聚在一起吃喝玩樂,以及,吸用古柯鹼。
袁祖康終於被控藏有毒品。
長途電話打到牙買加京斯頓,我在該城工作,拍攝一輯夏裝,聞訊即時趕回去,一月份的紐約,大雪紛飛,寸步難行,立刻替他聘請最好的律師。
在羈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淚。
「你不必為我做這麼多。」
我叫他放心。
「你是個好女孩。」
「謝謝你。」
「你待我不薄,但你從無愛過我,是不是?」
我一怔。我們已經離異,沒想到他至今才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祖,我跟你學會了很多很多。」
「你早已超越我們這堆人。」
我摸摸他的面孔,微笑。
替他繳付保釋金,自有朋友來接他走。
獨自返公寓,雪,那麼大的雪,一球一球撲下來,簡直像行經西伯利亞,叫不到計程車,只得走向附近的畢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經太累太多感觸,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點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門口,我滑了一交,面孔栽在骯髒的雪堆裡,努力想爬起來,沒成功,我暗暗歎一口氣,要命。
正在這個時候,一隻強壯的手臂把我整個人扯離地上,我一抬頭,救人者與被救者皆呆住。
「付於心!」我叫出來。
「閣下是誰?」他沒把我認出來。
「是我,是我!」
他聽見我聲音,變了色,用戴著手套的手拂開我臉上的頭髮與髒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