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地說:「聽見嗎,要去了,音樂已經開始,我們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門口傳來馬小姐的聲音:「承鈺,打扮好沒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於琛才自夢中醒來,替我穿上長袍。
馬佩霞看到,呆一呆,隨即讚歎,「來看這艷光。」
我只說:「二十一歲了。」
還要等多久呢?
舞會令我想起母親與惠叔的婚宴,不過今日我已升為主角,傅於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紀的異性走到我身邊來說些頌讚之詞,要求跳半隻舞,說幾句話。女士們都說,周承鈺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圍張望,看到舞廳隔壁的一個小宴會廳沒租出去,我躲開衣香鬢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飲盡手裡的香檳,嘴裡忍不住哼:紅著臉,跳著心,你的靈魂早已經,在飄過來,又飄過去,在飄飄呀飄個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聲音輕輕地問:「誰的靈魂?」
我嚇一跳,彈起來,忙轉過頭去,只見暗地裡一粒紅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來,早已坐在這裡抽煙。
「誰?」
「慕名而來的人。」
我又再坐下來,輕笑,「要失望了。」
「本來已覺失望,直到適才。」
「啊,發生什麼事?」
「你進來,坐下,唱了這首好歌。」
我聽著他說話。
他補一句,「證明你有靈魂。」
「你叫什麼名字?」
「說給你聽,你會記得嗎?外頭統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記得他們的名字?」
我納罕了,「那你來幹什麼,你同誰來?」
「我代表公司。」
「你是馬小姐的朋友。」
他沒說話,深深吸煙。
我無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聲,並沒有趁勢說幾句俏皮話。
我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好特別的一個人,強烈的好奇心使我對他的印象深刻。
「承鈺,承鈺。」馬小姐的聲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願意與我一起進去?」
「不,我這就要離開。」
「為什麼?」我失望。
「回公寓看書,這裡太悶。」
這話如果面對面說,我會覺得他造作,但現在他連面孔名字都不給我知道,顯得真誠。
「承鈺。」郭加略走過,「承鈺。」
「全世界都來找你。」他輕笑。
我只得站起來,「再見。」我同他說。
「再見。」
我又停住腳步回頭,「告訴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覺意外,「你是周承鈺,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隻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謝——謝——你。」
「有沒有找到承鈺?」
是傅於琛,每個人都出動找我。
「這裡。」我亮相。
「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快過來。」
傅於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沒有即時跟他走,我回頭看一看房間。
那夜我們在飯後跳舞,氣氛比想像中熱烈,各人都似約定要好好作樂,舞著舞著,郭加略帶頭,把所有在場的模特兒排成人龍,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侖巴舞來,我招手喚傅於琛,但他沒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馬小姐帶入我們的隊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敗是不是,喝香檳,跳熱舞,談戀愛,都是私慾,世紀末的墜落,這般縱情享樂,義無反顧,因為吃過苦,所以怕吃苦,因為明天也許永遠不來,因為即使有一萬個春天,也未必重複今宵這般的良夜。
跳至腳趾發痛,音樂才慢下來。
傅於琛過來說:「該是我的舞。」
「馬小姐呢?」
「去補妝。」
汗水也把我臉上的化妝沖掉七七八八,頭髮貼在額前頸後,綢衣上身幾乎濕透,誰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經畢露。
傅於琛說:「年輕人總是不羈的。」
我抬起頭來。
「那個登報紙廣告的青年,有沒有找到你?」
「什麼,啊,那一位,我不關心。」
「佩霞說他找到她店裡去要地址。」
我說我累了。
目光四處遊走,並沒有發現可疑人物,暗廳裡的人,他應該長得怎麼樣?低沉有魅力的聲音,應該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麼?」傅於琛狐疑地問。
他握住我的手緊了一緊。
「從前與你在一起,你從無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看著他,溫和地笑,「從前我還未滿二十一歲。」
客人陸續散去,臨走前,我回到那個小宴會廳去,開亮燈,廳內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我們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個人,或者也可以學童馬可,在報上登一段廣告,不顧一切尋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氣,我比較愛自己,不肯做這等沒有把握的事。
第八章
過了這一個生日,真正紅起來,推掉的生意比接下來的多,即使接下來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定洋都依馬佩霞的意思,叫他們折美金送上來,馬小姐是我的經理人。
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個毛孔,拍起照來,事半功倍。
我問他:「還能做多久?」
「十年。」
「要命。」馬上洩氣,癱瘓在地上。
「喂,敬業樂業。」
「我想結婚。」
他大笑,「你可以,你有錢。」
「你們一聽見結婚兩字就笑得昏過去,為什麼?」
「要不要試一試?聰明人不必以身試法。」
「你可結過婚?」
「承鈺,你太不關心四周圍的情況,我認識你時,早已結婚。」
我怔怔的,「他們沒說起。」
「我這段婚煙維持得不容易,」加略洋洋得意,「職業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卻能諒解,從不盯梢。」
「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
「獨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業上去得更遠更高。」
「為什麼?」
「你這只蠢雞。」
「對不起,承鈺,關於你的傳說太多,老以為你是只妖精,誰知是這麼一個普通女孩,唉。」
我黯然,「別瞎捧人,才沒資格做普通人呢。」
馬佩霞進來,「承鈺,伊曼紐爾標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試一試。」
「咦,他們我的是單眼皮高顴骨,皮膚蠟黃,稻草似黑髮,我幹不來。」
「不一定,去試試。」
「要不就得長得像隻鬼,他們以為東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會讓我們以健康的姿態出現。」
「去不去試?」
「不去。」
「標格利派來的人是華人。」
「哎呀呀,更加壞,一定是猶太人打本捧紅的,衣錦榮歸,我可不去受這個氣。」
郭加略立即說:「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過是閒得無聊,玩玩模特兒,又沒打算未真的,誰去接受挑戰,大不了結婚去,嫁妝豐厚,怕沒有人要?」
我霍地轉過身子去瞪住郭加略,他吐吐舌頭,退後一步,像是怕我揍他。
我笑起來,他們都寵我,我知道。
「你們都想甩掉我,幾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
馬小姐忠告,「去試試,要不就不入行,否則就盡量做好它。」
「在本市也不錯呀,一個由我做廣告的牛仔褲,一季賣掉七萬條。」
「一個城市同三十個城市是不同的。」
「我們不用這麼早擔心,也許連開步的機會都沒有。」郭加略又在那裡施展激將法。
「明天幾點鐘?」
「上午十時。」
「我有一張封面要做。」
「已替你推掉,改了期。」
我懊惱地點起一枝煙,「傅於琛一直不喜歡我靠色相吃飯,越去得高,他越生氣。」
馬小姐說:「管他呢。」
我吃一驚,從來沒想過可以不管傅於琛,也沒想到這話會出自馬佩霞之口,呆半晌,細細咀嚼,真是的,管他呢,越是似只小狗般跟在他身後,他越是神氣。
我按熄香煙,掩著胸口,咳嗽數聲。
馬佩霞問:「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不用。」
「煙不必抽得那麼凶。」郭加略說。
「是,祖奶奶。」
我果然去了。
粗布褲,白襯衫,頭髮梳一條馬尾巴,到了酒店套房,才後悔多此一行,城內但凡身高越過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現場,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看到我,都把頭轉過來,表示驚異,隨即又露出敵意,像在說:「你走到哪裡都看到你。」我只得朝幾位面熟的同行點點頭。
真抱歉我不是個隱形人,騷擾大家。
怎麼辦呢,走還是留下?
沒有特權,只得排排坐,負責人出來,每人派一個籌碼,我的天,倘若就這麼走,郭加略又不知會說些什麼難聽的話。
可是如此坐下去,怕又要老半天。
正在躊躇,又發覺輪得奇快,平均一個女孩不需一分鐘便面黑黑自房內被轟出來。
暗暗好笑,當是見識一場也罷,二十分鐘不到便輪到我,我一站起來,大伙全露出幸災樂禍之情,我朝眾女生做一個不在乎的表情。
推開門,只見一排坐著三位外籍女士。「早。」我說。
我在她們面前轉個圈,笑一笑,自動拉開門預備離開。
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慢住,小姐,你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