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關上門。道歉,人們為所欲為,以為一聲對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沒有去上課,成日為自己悲哀,天下雖大,沒有人的懷抱屬於我,我亦不屬於任何人。
這樣的年輕,便品嚐到如此絕對的空虛。
誰要是跑上來對我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真會把他的腦袋鑿穿,而約翰正是那樣的人,所以無論如何不想見他。
對他說不舒服,看了醫生,想休息,「不不不,千萬不要來,不想見人,來了也不開門給你。」
說完披上外衣出門去。
去找童君。
經過調查,找到他課室外,把他叫出來。
見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長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語氣相當平和,小心翼翼地說:「我在上一節要緊的課。」
「還有多久?我在此等你。」
「那倒還沒有要緊到如此地步。」
「我們可以談談嗎?」
「當然,今早我前來拜訪,目的也正如此。」
「今早我心情不好。」
「看得出來。」
「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諒我?」
「不,我仍是妖女,令到惠某神魂顛倒萬劫不復而不顧。」
「他已結婚,你知道嗎?」
「誰?」
「惠保羅。」
「真的,這麼快?」
「何止如此,他並且已做了父親。」
再憂鬱也禁不住露出詫異之情。
「你看,他沒有等周承鈺一輩子,」童馬可幽默地說,「我白白為他兩肋插刀,瞎起勁得罪人。」
我笑出來。
「當年看到好友茶飯不思的模樣,好不心疼。」童馬可說。
「這樣說來,你倒是個熱心人。」我說。
「少不更事,好打不平,」他說,「後來一直想與你接觸,但找不到你,學校與住所都換了。」我們走到校園坐下。
「你有什麼話同我說?」他慎重地問。
「記得你借我的書?」
「你特地出來,交換書本?」他訝異。
「不,想與你談這本書。」
他更奇,「談一本三塊七毛五的小書?」
「是。」
「我還沒有看它呢。」
「我可以把故事告訴你。」
「周承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看,你如果沒興趣,那就算了。」
「好好好,稍安毋躁。」
「這本書有關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我開始。
蠻以為他會打斷我,蠻以為他會說:但所有的書中都有一名年輕的女主角。
不過他沒有。
童馬可全神貫注地聆聽,他知道我有話要說,對我來講,這番話相當重要,他是個聰敏的年輕人。
「這名女孩是演員,十四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個富翁,他已是中年人。」
馬可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啊原來是五月與十二月的故事,沒有什麼稀奇。
我說下去:「他們住在一起多年。十九歲那年,她曾經想擺脫他,跑出來,嫁人,但事隔不久,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直到她二十多歲,有一日,她拔槍將他擊斃。」
聽到這個結局,馬可嚇了一跳,「多麼畸形恐怖的故事。」
我不出聲。
「但為什麼書名叫做《紅色絲絨鞦韆架上的少女》?」
「他給她一座豪華的住宅,在大廳中央,他做了一隻紅色絲絨的鞦韆架子,每天晚上,他令她裸體在上面打秋干,給他欣賞。」
童馬可打個寒噤,「老天,可怕之至,你永遠不知道代價是什麼。」
我呆著一張臉。
他溫和地說:「把書扔掉,忘記它,我們到城裡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
「我不想去,請送我回家。」
「你花那麼多時間出來找我,只為與我談論書本情節?」
「改天吧。」
「周承鈺,當你說改天,可能永遠沒有改天。」
「那麼就隨我去好了。」
「你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恍惚地微笑,「你又何嘗不是。」
我只想找個人傾訴這個故事,好把心中積鬱散散。
「好,我送你回去。」
在途上他問了很多普通的問題,像「什麼時候到馬利蘭的」,「念哪一科」,「要是選加州就碰不上了」,「生活好嗎」等等。
真的,要是到別的地方升學就碰不上了,但我懷疑舞池裡來來去去就是這群人,都被指定在那個小小範圍內活動,所以不必擔心,總會遇上,總有事會發生。
車子到家門。
童馬可問:「那是你的男朋友嗎,成日盯住你。」
曾約翰惱怒地站在門口,目光燃燒。
「不,他不是我的男友。」我說的是真話。
「你在這裡下車吧,我不想挨揍。」
我啼笑皆非。想一想,覺得這不失為聰明的做法。
約翰沒有再教訓我。
他臉上有股悲哀的神氣,惱怒之外,精神萎靡。
輪到我教訓他,「約翰,你來這裡唯一的目標是讀書,心中不應有旁騖,要乖乖地看著文憑前進,家裡人等著你學成回去做生力軍。」
他一聽,知道是事實,立刻氣餒。
約翰有什麼資格為女孩子爭風喝醋鬧意氣,再晚十年恐怕都沒有資格結婚,他父親挺到他回去馬上要退休,生活擔子即時落在他肩上,弟妹都小,要熬到他們出身,談何容易。
雖然沒有去過他家,也能想像到情況,人都不是壞人,但長期被困境折磨得心慌意亂,老人只圖抓錢,孩子只想高飛,像約翰,巴不得速速進化,離開那個地方。
過一會兒他說:「承鈺,你說得太對了。」
我倒有絲欣喜,「謝謝你。」
他低著頭,「我同你,永遠無法走在一起。」
「我們可以做老朋友,大家五十歲的時候,把酒談心。」
他看我一眼,「但你會與別人結婚。」
「結婚?約翰,我永遠不會結婚。」
「這個預言說得太早了。」
「才不,我心裡有數。」
「我才永遠不會結婚,家母對家父失望,非要在我身上找補償,誰跟我在一起,都會成為她的敵人。」
「她所需要的,不過是一點安全感。」
約翰不再談論他的家庭。
「我又能比你好多少,約翰,你是知道的,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
「怎麼會這麼怪,」約翰問,「從沒見過你父母。」
「所以,」我聳聳肩,「我不是不想吃苦,但總得儲存一點精力,留待將來用,否則自十多歲開始,挨一輩子,太沒有味道。」
「我去做咖啡。」
過一會兒他自廚房探出頭來,表情怪異,「承鈺,你在垃圾桶裡燒過什麼?一大陣味道。」
「燒了一本書。」
「為什麼燒?很危險。」
「憎恨它。」
約翰不再言語。
我們各有煩惱,各有心事,何用多問。
一整個學期,都沒有與傅於琛聯絡上。
他彷彿忘記了我。
彷彿。
傅於琛做得那麼成功,連我都疑惑他也許是真的忘了我。
即使收到電報,他的措辭也輕描淡寫,而且還不是直接寄給我的,一貫先經過曾約翰。
誰能怪我叫約翰「經理人。」
經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課,便來接我放學。
同學照例起哄,「他來接她了,他來接她了,寶貝,我來帶你回家,哈哈哈。」夾雜著口哨聲。二十歲出頭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過肯花時間來嘲弄同學,也是一種友善的表示。
我佯裝聽不見。
應付任何事的最佳辦法,便是裝作聽不見,對不起,我時運高,不聽鬼叫。
「什麼事,約翰?」
「傅先生下午來接你。」
「下午,今天?」
「飛機就到。」
「接我回家,」我驚喜,「不用讀書了?」
約翰啼笑皆非,「你看你,一聽到有機會躲懶,樂得飛飛的,心花怒放,不是,甭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
我更不知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去歐洲又何用他帶領。」
「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見你。」
「是他,那個銀色頭髮的可愛小老頭,說得簡單點,是我的第二任繼父。他要見我,幹麼?」
「我想傅先生會告訴你。」約翰說。
「他幾點鐘到?」
約翰看看手錶,「這上下怕差不多了,來,同你去飛機場。」
十分意外,難以置信,傅於琛終於肯來見我,還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仔細一想就釋然,當然是為著別的男人,永遠是為著第二個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現。
他一個人來,馬小姐沒有隨身跟著。
盡量客觀地看他,覺得他與我首次見到的傅於琛一點也沒有不同,種種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腦海中閃過,不由得開口叫他:「付於心。」
他抬起頭來,眼光錯綜複雜,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個成年人,一下子恢復硬朗。
當我不懂念付於心的時候,還叫過他博於琛。
現在他栽培下,已是個大學生。
約翰真是個好門生,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行李。
傅於琛說:「約翰的功課名列前茅,承鈺,你就不長進。」
「我,」我指著自己鼻子,「我也已經是個優異生,約翰不同,他非要死讀自虐不可,因為機會來得不易。」
傅於琛不語,只是笑。
但約翰卻偏偏巴巴地提醒我,「你的機會也難得,承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