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同年齡的人,他都遙遙領先,何況是應付兩個少年。
曾約翰強烈的自尊心發揮淋漓盡致,一直扮啞巴。
「我得罪你?」
「不,自己心情不好。」
「現在知道我帶的是什麼了吧。」
「把臥室佈置得像家一模一樣,把那邊一切都抬過來了。」
「是。」
非這樣不能入睡。
約翰又漸漸熱回來,恢復言笑。
我古怪?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來,」我哄他,「過來看我母親的肖像。」
「令尊呢?」
「不知道,沒人告訴我。」
「照片也沒有?」
「一無所有,一片空白。」
「那也好。」
我啼笑皆非,「什麼叫做也好,你這個人。」
他伏在桌子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完全知道父母的為人,然而也如隔著一幢牆,豈非更糟。」
這話也只有我才聽得懂,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
我對父親其實有些依稀的回憶,從前也緊緊地抓著,後來覺得棄不足惜,漸漸淡忘。
記住來幹什麼呢?他刻意要把我丟棄,就當沒有這件事好了。
「或許,將來,你與他們會有瞭解。」
約翰笑了,「來,說些有趣的事。」
第六章
要入學了。
考慮很久,他進入工程系,比較有把握,時間縮為四年,同時畢業後容易找事做。
他說他已是超齡學生,要急起直追。
一分鐘也不浪費,約翰是那種人,他熱愛生命,做什麼都勁頭十足,與我的冷冰冰懶洋洋成為對比。
每天他都來看我,我總是被他捉到在躲懶。
不是在沙發上盹著,就是邊吃零食邊看球賽,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
約翰說我從不刻薄自己。
「當然」,我說,「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永不知道惡運幾時來臨,不要希企明天,趁今天,享受了才說。」
「什麼樣灰色的論調!」
「世界根本是灰色的。」
「你的房間卻是粉紅色。」我哈哈大笑起來,心底卻隱隱抽動,似在掙扎。
「功課如何?」
「你有聽過讀英國文學不及格的學生沒有?」
「承鈺你說話永遠不肯好好給人一個確實的答案。」
「傅於琛有無與我們聯絡?」
「我每夜與他通一趟電話,」
「你們……有無說起我?」
「有,每次都說起你,他關心你。」
「他有沒有說要結婚?」
「沒有。他不會同我說那樣的事。」
傅於琛卻並沒有與我通信。
「明天下午三時我到史蔑夫圖書館等你。」
我點點頭。
約翰走後,回到房內,開了錄音機,聽傅於琛的聲音。
都是平日閒談時錄下來的——
「……這是什麼」?
「錄音機。」
「幹什麼?」
「錄你的聲音。」
「承鈺你舉止越來越稀奇。」
「隨便說幾句話。」
「對著麥克風聲音會發呆。」
「傅於琛先生,讓我來訪問你:請問地產市道在七三年是否會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稱平穩,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會得直線上升。」(笑)
「那麼傅先生,你會如何投資?」
「廉價購入工業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為。」
「謝謝你接受本報訪問,傅先生。」
「奇怪,承鈺,昨日有一張財經報紙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是嗎……」
躺在床上,聽他的聲音,真是一種享受。
我沒有開燈,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煙抽,倒杯威士忌。
留學最大的好處不是追求學問,對我來說,大可趁這段時間名正言順養成所有壞習慣。
靜靜聽傅於琛的聲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這樣的:
「喜歡路加還是約翰多些?」
「當然是約翰。」
「我也看得出來。」
「但不是你想像中的喜歡,總有一種隔膜。」
「我一直鼓勵你多些約會。」
「待我真出去了,又問長問短,查根問底。」
「我沒有這樣差勁吧,不要猜疑。」
「你敢說沒叫司機盯梢我?」
「太無稽了。」
「男孩子都不來找我。」
「你要給他們適當的指引。」
「我們還是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
「這是女性最切身的問題,豈可疏忽。」
「你的口氣真似位父親。」
他長長歎口氣。
朦朧間在傅於琛歎息聲中入睡。
鬧鐘響的時候永遠起不來,非得約翰補一個電話催。
走路時從不抬頭,很少注意到四周圍發生什麼。
但在史蔑夫圖書館,我卻注意到往日不會注意的細節。
我慣性選近窗近熱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裡,我移到他對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對座同學面前放著一本書。
書皮上的字魅魔似鑽入我的眼簾。
《紅色絲絨鞦韆上的少女》。
我不問自取伸手去拿那本書。
書主人抬起頭來,淡淡地說:「這是本傳記。」
我紅了眼,一定,一定要讀這本書,原來紅絲絨鞦韆自有它的典故。
「借給我!」
「我還沒看呢。」
「我替你買下它。」
連忙打開手袋把鈔票塞在他手中,站起來打算走。
「慢著,我認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鈺。」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個年輕華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認不出是誰。
我賠笑,把書放入手袋,「既是熟人,買賣成交。」
「書才三元七毛五,送給你好了。」他笑。
「不,我買比較公道。」
「周承鈺,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誰?」
「圖書館內不便交談,來,我們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問我:「你忘了我?」
「我們真的見過面嗎?」許多同學用這種方法搭訕。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來。
「讓我提示你,我姓童。」
鬆口氣,「我從來不認識姓童的人,這個怪姓不易遺忘。」
「童馬可,記得了吧?」
我有心與他玩笑,「更一點印象也無,不過你好面熟。」
他歎口氣,「也難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誰。」
「揭曉謎底吧。」
他才說一個字「惠——」
「慢著!」
記起來了,唉呀呀,可惡可惡可惡,我馬上睜大眼睛瞪著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靦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羅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個傢伙。
「原來你叫童馬可,童某,我真應該用咖啡淋你的頭。」我站起來。
他舉起雙手,狀若議和,「大家都長大了——」
「沒有,我沒有長大。」
「周承鈺,你一直是個小大人,小時候不生氣,怎麼現在倒生起氣來。」
「人會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種人。」
「周承鈺——」
我臉上立即出現一層寒霜,逼使他噤聲。
「承鈺,你怎麼在這裡?」約翰追了出來,「我們約好在圖書館內等。」
他馬上看到童馬可,沉下面孔,「這人給你麻煩?」
我冷冷說:「現在還沒有。」
約翰轉過頭去瞪著馬可。
馬可舉起手後退,一溜煙跑掉。
約翰悻悻同我說:「為什麼老招惹這些人?」
我怪叫起來,「招惹,你哪一隻眼睛看見我同他們打交道?說話要公道點,我聽夠了教訓。」
掩起耳拔腳就逃。
課也不上了,到家鎖好門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軟皮書。
《紅色絲絨鞦韆架子上的少女》。
多麼詭秘。
幾年之前,母親來向傅於琛借錢,她曾冷冷地問他:你幾時準備一個紅色絲絨鞦韆架子?
我打開書的第一頁。
電話鈴響,門鈴鬧,天色漸漸轉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貫注地看那本小說,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繼而發青。
才看了大半,已經躺在床上整個背脊流滿冷汗。
母親竟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輕率浮佻地,不經意,但又似順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樣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從前雖然不原諒她,但也一直沒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運很難由自身抓在手中操縱,有許多不得已的事會得發生,但現在——
現在真的覺得她如蛇蠍。
一整夜縮在房角落,彷彿她會自什麼地方撲出來繼續傷害我。
活著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發誓。
那本書花了我好幾個鐘頭,看完後,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電話找傅於琛。
千言萬語,找誰來說,也不過是他。
電話響了很久,照說這邊的深夜應是他們的清晨,不會沒人接。
終於聽筒被取起,我剛想開口,聽到一把睡得朦朧的女聲問:「喂?」
我發呆。
會不會是馬佩霞,以她的教養性格,不致在傅宅以這種聲音應電話。
「喂。」她追問:「哪一位?」
我輕輕放下電話。
然後靜靜一個人喝完了威士忌。
沒有人告訴過我,馬利蘭盛產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鳶尾蘭與黃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門口等,手中持的就是這兩種花。
他是童馬可。
還不等他開口,我就說:「沒有用,永不會饒恕你。」
童君少年時代的倔勁又出現,「我只是來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