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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芳契對他們一無所知,她的雙手,從來未曾擁抱過幼嬰,也不大覺得有什麼損失,直到最近。

  試想想,沒有承繼人!不是自大,但沒有小小的聲音驕傲地與同學說:「我媽媽是華光機構的副總經理。」多麼淒涼。

  過不多久,就會鬧孩子慌。

  電話來了,芳契以為是關永實。

  卻是工程部一位女同事,芳契看看鐘,才八點多,這種時刻,就來騷攏她,一定有要緊的事。

  「我就是呂芳契,有什麼話說吧。」

  對方遲疑:「你的聲音不像了。」

  芳契笑:「沒睡好,大概有點兒沙啞。」

  「不,反而尖了,不過且別說這個,有件事大家想拜託你,高敏她昨晚胃出血進了醫院,大伙都沒有空去看她——」

  「我馬上去。」

  「你真好。」

  「少廢話,什麼醫院什麼病房?」

  對方向她報告,她記下來,回睡房披上衣裳,掬著水洗一把臉就出門。

  匆匆在花攤買一把百合花,早上,交通擠塞,芳契的車子停在紅綠燈前,隔壁的司機看她一眼又一眼,芳契有點兒擔心,連忙看車門有沒有關好,還有,襯衫鈕扣有無扣妥。

  好笑不,少女時代,被看多數是因為外型討好,現在,只怕什麼地方出了紙漏,才會惹內注目。

  車子駛抵醫院,她手持鮮花跑到病房,看護看她一眼,「你是她妹妹?」

  「不,同事。」

  「進去吧。」

  可憐的高敏躺在床上,閉著雙眼,兩隻手臂上插著針藥。

  芳契無意踢著床頭,高敏輕輕睜開雙眼。

  芳契故作輕鬆,把花插好,一邊說:「我替大家來看你了,小姐,怎麼會搞成這樣,嚇壞人。」

  高敏沒有回答。

  芳契轉過身子,高敏過一會兒才說:「原來是你,芳契。」

  「你看你,很吃了一點兒苦吧,老眼昏花了。」

  「不,我無大礙,芳契,哪裡有鏡於內外自己去照一照」

  芳契一怔,抬頭來說,看到對面牆上那面鏡子裡去,她當然認得自己。

  一邊高敏說:「你連聲音都不同了,三年前喉嚨發炎之後你便抱怨說這種不正經的性感沙啞不要也罷,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

  「芳契,到底發生什麼事,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芳契咳嗽一聲,「你太敏感了——」

  「你是誰,你到底是不是呂芳契?」

  「噓,噓,高敏,別緊張。」

  「沒有人會一天比一天年輕,呂芳契,你今天非把秘密說出來不可。」

  沒想到已經被她看出來。

  高敏說:「你雙目中神采又恢復了,笑容充滿自信,這不是今天的呂芳契,呂芳契自從三年前著了美新機構的道之後就已經失去這樣的風采,你是我的假想敵,你的一舉一動我瞭如指掌。」

  芳契在那裡。

  美新機構,當然,該死的美新機構,自從受了那次打擊之後,芳契發覺自己生理與心理上都老了十年。

  彼時芳契正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獵頭公司代表美新前來挖角,風頭火勢即時要芳契過去上班,願意替芳契賠償華光一切損失。

  芳契覺得於江湖規矩不合,於是正式遞上辭職信,預備三個月後過美新大展鴻圖。

  在這段日子內,她天天下班過美新兼職,直至午夜,誰知六十天後,如晴天霹靂一樣,美新忽然宣佈,總公司不再予支持,他們決定解散小組,結束營業。

  芳契幾乎精神崩潰。

  高敏間:「對不對,我說得對不對?」

  「對,」芳契心酸地點頭,「你完全說對了。」

  她差些忘記,她曾為事業付出血汗淚。

  芳契低下頭。

  高敏歎口氣,「不止哩,再添上自尊與健康,才換回生計,我們付出多少,不足為外人道。」

  是好老闆救了她。

  一日垂頭喪氣的芳契被召入密室,老闆拉開抽屜,取出一封信,遞給她。

  芳契以為是支票一張,了結恩仇,誰知看仔細了,是她自己的辭職信,芳契臉紅耳赤,只想找地洞鑽,只聽得老闆輕輕他說:「芳契,我愛才若命,只當沒有收過這封信。出去繼續好好工作。」

  倔強的芳契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並不在乎那份工作,而是那份關懷。

  當下芳契握緊高敏的手,「你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慢著——」

  芳契沒好氣,「待你出院,我自然把秘密告訴你。」

  「鉤手指。」

  「好的。」芳契笑了,此際她肯定高敏會很快痊癒。

  她們的鬥志頑強。

  駕車回到家,看見關永實的車。

  他也看到了芳契,撲過來凶霸霸他說:「小姐,幸虧司閣看見你出去,不然我真要召警破門,你怎麼一點兒交待都沒有,我以為你在屋裡出了事。」

  脖子上青筋都現了,可見是動了真情。

  芳契不由自主地下車,過去用雙手箍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

  關永實馬上融化,怒火去到津巴布韋,「喂,喂,怎麼了,這下了倒是不怕人看見了?我的意思是,到什麼地方去,告訴我一聲。」

  芳契抬起臉來,關永實看得呆住,這樣明亮的眼睛,似曾相識,但不是今日的芳契,他忽然追溯到老遠,記起數年前,一位男同事與他說的話:「呂芳契不錯長得美,但那雙眼睛太可怕,洞悉一切,男性無立足之地。」

  小關以為芳契已經收斂該種鋒芒,不料今日又再重新看到。

  他有一絲歡喜,近日來芳契臉上一閃而過的滄桑時常使他心痛,他情願她使男性無法立足,反正他總會找得到地方站穩。

  他握緊她的手,「你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樣了。」

  芳契很鄭重他說:「關永實,我要你記住,我永遠是我。」

  「得了得了。」

  「這麼早找我何事?」

  「公司要我到新加坡走一趟,七天後返來,對不起,軍令不得不受,以為放假,卻又做起跑腿來。」

  「不,」芳契衝口而出,「不要去。」

  「為什麼,」小關笑,「你有預感,飛機會摔下來?」他一點兒禁忌都沒有。

  不,一去七天,他回來的時候,她的外型會起更嚴重的變化,她情願他留在她身邊。逐日逐日過,可能會比較容易適應,再說,她或許可以把握機會說出真相。

  小關問:「你可願意與我一起去新加坡?」

  「這……」芳契又猶疑不決,她得隨時與光與影聯絡。

  關永實把片段連接在一起,忽然得到錯誤的結論:「芳契你有了別人。」

  芳契一怔,「別人?」

  別人,他是指別的男人,這小子,想像力太過豐富,呂芳契連自身都快要迷失,何來他人。

  她苦笑,自覺沒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釋。

  天下微雨,她拉一拉衣襟,「站這裡幹什麼,上樓來喝杯咖啡。」

  一上樓兩個人齊齊看到小書房內閃出特殊的綠光來,芳契有經驗,知道電腦上有光與影的留言,小關不禁納罕地問:「那是什麼光?」

  「你負責做咖啡。」

  芳契把他推進廚房。

  她一逞走入書房,電腦螢幕上說:「進來呂芳契,進來呂芳契。」

  芳契連忙坐下來,「光與影,有何貴幹?」

  「你應允每日與我們聯絡。」語氣甚為關切。

  小關在外邊叫她:「芳契。」

  芳契匆忙「說」:「屋內有客人,欲向他透露秘密,請准。

  光與影連忙答:「請押後七天才與任何人類提及這件事。屆時我倆已經遠離地球,盡說無妨。」

  這時小關已經走進房來,一手按住芳契的手,「你在做什麼?」

  他一眼看到螢幕上的對白,大奇,剛想仔細讀下去,芳契一手熄掉電腦。

  她說:「我在學寫小說。」她向小關擠擠眼。

  「小姐,我沒有聽錯吧?」

  「喂喂喂,我正統念英國文學出身。」

  小關笑:「這同寫作有什麼關係?」

  「寫作一直是我的興趣。」

  小關凝視她,只見芳契狡黠淘氣地看著他,眼神正在挑戰他的智慧,她精神奕奕,雙目炯炯,小關只怕敵不過她,卻又樂意敗下陣來。

  「芳契,我必須承認你一日比一日好看。」

  芳契卻問:「七天後回來?」

  他遞咖啡給她,「七天,晃眼即過,希望你等我一等。」說得算十分含蓄。

  芳契舉一舉咖啡杯,「祝凡事順利。」

  下午關永實走了,芳契開始覺得寂寞,窗外雨連綿,亞熱帶城市總共只得一個悶長的大暑天,然後只剩這幾天有情調,偏偏男伴又得公幹。

  送罷小關,芳契把車開到山頂,用圍巾裹著頭,在頷下綁一個結,在風中站一會兒,才回家去。

  見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便收拾一下雜物,同事打電話問及高敏病況,「我們明天下午可以抽空去看她。」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至大的寄托是上班,搞人事,搞政治,搞事業,都悉聽尊便,升了級,手下一大幫人,一呼百諾,說廢話都不乏聽眾,打扮定當,也有人欣賞,妒忌,批評,要多熱鬧就多熱鬧,生病自然有同事聯群結隊探訪,未必是真正關懷,可能只為著日後方便相見,相信不會有人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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