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了。
目前覺得享受便是。
淋浴的時候電話鈴響個不停,芳契披上大毛巾出來聽。「芳契,你放假?」小關講得出做得到,立刻追上來。
「是。」
「可是為著我的緣故?」
「一點點順,不可能是純粹為著你。」
「百分比大概佔多少?」
「像一滴醋掉進一千CC清水裡。」
「有沒有酸味?」
「不會有,不過假使把這水燒滾,打一隻蛋下去,煮熟後蛋白會聚在蛋黃四周,圓圓的,十分美觀,洋人用這個辦法烙蛋當早餐。」
小關楞半晌,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但是他說:
「我這就過來陪你。」
芳契走進浴室擦乾頭髮,忽然之間,她發覺右胸下角小小一道切除脂肪瘤的疤痕不見了。
她用手摸一摸,頹然坐在椅子裡,恍然若失。
她的生命便是由這些苦與樂組成,全部都是寶貴的經驗,傷痕是紀念,由心與身付出極大的代價換來,逐漸逐漸,呂芳契變成今日的呂芳契,外型或許略見殘舊,戰績斑斑,甚至凹凸不平,她已經習慣,並且帶三分驕傲,一分自豪。
如今光與影賜她玉女金身,煥然一新,她卻已經開始有點兒懷念舊軀殼。
芳契不知是否能適應金光燦爛的新身。
幸虧在即刻及漸進之間,她挑選了漸進,否則一夜之間產生巨大變化,更會令她不安。
芳契有種可笑的感覺,人罵人有一句話,叫做「你白活了」,這可不就是她。
三年前為著小小粉瘤,芳契頗吃了點苦,全身麻醉,住院三天,芳契並沒有通知年邁的母親,人家孝順子女往往報喜不報憂,免得老人家但心,芳契更進一步,乾脆什麼消息都不帶回家,好讓老母親耳根清靜。
入院那日,芳契只覺孤苦無比,深怕就此與世長辭,雖然說人生三十非為夭,但積極的她總希望可以看到人類移居月球之壯舉。
她躺在病床上,看著全身雪白的護士,雪白的天花板,覺得冷。
麻醉師來替她注射,她還問他:「統計報道說一千個人接受麻醉後約有兩三個永不甦醒可是真的?」
沒有人回答她。
芳契輕歎一聲,忽然想起詩人梯愛思艾略說脫形容的「生命並不是彭地結束,而是嗚咽」,幾乎落下淚來,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視線漸漸模糊。
忽然之間她聽得有人叫「芳契芳契」,語氣焦慮而憐惜。
是關永實,他不知恁地趕來了。
芳契突覺死而無憾,就這樣失去知覺,由關永實握著她的手,被推入手術室。
二十五分鐘之後,她右胸下多了一條疤痕。
用恍然若失形容芳契的心情再正確沒有,她的確失去不少。
醒轉時要用很大的氣力才能控制官能,一睜眼便看到關永實那英俊的臉與一個大大的笑容,並且照樣狗口長不出象牙,他問:「有沒有看見一道白光領著你經過一條寧靜的隧道,身體緩緩浮起,不思歸來?」
芳契不甘服輸,虛弱地點頭,「有,但隨即聽見一個小男生哀哭不已,求我回頭就不忍心,便立刻返轉。」
芳契記得永實一聽這些話就噤聲,她詫異,莫非他真的哭過?不會吧,她沒有問。
她永遠不會知道正確答案。
芳契沉緬回憶,不想自拔。
越是這樣,越不敢有進一步行動,寄望愈大,愈怕失望,芳契只得這樣解釋她的心理狀況。
關永實上來了,捧著大蓬鮮花,香氣撲鼻,一陣鳳似捲進,「來來來,告訴我,工作狂自動會忽然之間自動放假三星期。」
放下花,他看到芳契,又說:「你的臉百看不厭。」
芳契笑,「日行一善。」
他凝視她,她忽然有點作賊心虛。
但是他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他只是說:「一離開辦公室你就神采飛揚。」
他的反應會怎麼樣?
芳契試探,「十七歲與我,你會挑誰。」
「聰明如你的女郎淨問這種蠢問題幹什麼。」
「大智若愚,你沒聽說過?」
「大勇若拙,我才不會結交未成年少女。」
是那非那,很快便有真實報告,芳契並不想試練他,但是看情形小關無法避免這個考驗,芳契內心惻然,十分歉意。
「你喜歡什麼,東方號快車,抑或依利沙白游輪。」
「我情願躺在家中。」
「好一隻沙發薯仔。」
「說真的,你還沒有回答我。」芳契整一整他的衣領。
「我忘了問題是什麼。」
「假如我外型產生變化,你仍然會把我當作好友?」
小關嚴肅地凝視她,過一會兒才說:「那要看是什麼變化,變美人魚還可以考慮,變蜘蛛精就算了。」
芳契生氣,「我則肯定會一樣待你,無論是箭豬狐狸,狼子野心。」
「你愛我那樣深?」小關大喜過望。
芳契發覺自己又失態了,連忙說:「不過肚子還是會餓。」語氣嘲弄。
真的,無論愛人、被愛、談愛、論愛,都得先填飽了肚子再講。
他倆出發到附近的海鮮攤檔去買龍蝦。
第三章
嫁不到關永實真會懷念他一輩子,世上擅烹飪的男性真正不多了。
飽啖一頓白汁龍蝦,芳契覺得這可能全是一個最無憾的假期。
永實問她:「要不要去看我的新居?」
芳契點點頭。
永實借來一輛開篷車,芳契用一方絲巾紮著頭,在頷下縛一隻結,架上副斜飛太陽眼鏡,扮五十年代時髦女。
車子向郊外飛馳而去。
芳契有種渡蜜月的感覺。
到達目的地,芳契慨歎世上竟會有這樣懂得享受的人,由此可知,也不是所有富人都不懂得花錢,不過別墅主人的心思肯定超過財富。
小關住在閣樓,整層面積並不予間斷,光線充沛,佈置簡單,把睡房。書房。會客室都融匯在一起,一坐下來就有種與世隔絕,心靜身靜的恬淡感覺。
「地方簇新。」芳契發覺到。
「我是第一位住客,試住後滿意,可以買下來。」
「一個人住太大。」
「兩個人就不怕靜,倘若有三五七個孩子到處跑,更為理想。」
芳契聽見他這樣貪婪,不禁駭笑。
三五七名兒童,那要何等樣的財力物力精力方能達到願望,太奢侈太狂妄了。
「我帶你去看後園。」
濃茸茸的青草地上一排樹,已經長得兩公尺高。
「什麼樹?」芳契問。
「櫻花。」
嘩,芳契真正服貼了。
再過去是泳池,球場,也許關永實說得對,生許多許多孩子,陽光清風底下,聽他們清脆嘹亮地哈哈哈哈笑起來,大人們坐在另一角的帆布椅上,戴著寬邊帽子,瞇起眼睛,看他們雀躍。
真是一個美夢。
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才會做那樣的美夢。
一旦回到煩囂的市區,也就把美夢丟在腦後。
永實說:「其實我同你是簡單的一男一女。」
不不不,不簡單,芳契的身體每一分鐘都在起變化,她現在的一分鐘等於人家的三個多小時,而且是往回走,芳契非常奇怪她沒有因此而不舒服,她居然還可以談笑自若。
人體潛能無限量。
芳契歎口氣說:「假如可以馬上退休,搬到這裡來住,就是神仙了,不過知足常樂,現在我們應當高興我們有事做,有薪水拿,走吧。」
永實笑,他也愛她這一點,永遠無限感慨,但又不影響她做人的積極性,發完牢騷,埋頭苦幹,妙不可言。
送她到門口,永實忽然說:「還有二十七天。」
芳契吃一驚,「你說什麼?」
小關答:「我指你的假期呀!」
芳契這才定下神來。
「你一定有心事,芳契,我看得出來。」
芳契沒有回答。
永實知道她還不想說,有時候小關痛恨自己懦弱,他尊重她太久了,成為習慣,不敢輕舉妄動、他太愛她,不然的話,他可以抓緊她雙肩,用力搖她,搖得她釵甩髻散,把她所有的秘密都抖出來。
他用手擦擦鼻子,無奈地歎息一聲。
芳契說:「明天見。」
小關發牢騷:「來來去去,多麼麻煩,又接又送,浪費精力時間,把汽油錢省下來,已經可以買一枚似樣的鑽石戒子,真是結婚合算得多。」
他說的全是實話。
所以都同居了。
那一晚芳契失眠,她已經很久沒有去探望過老母親,越不見面,越沒有話說,越容易起衝突,惡性循環,更加不想去。
這種時分,光與影想必都休息了,不然倒可以用電腦談談天。
辦公廳裡,句句話要拿捏得準確無比,否則一定傳為笑話,下了班,芳契說話不再想用大腦,她願意學小孩童言無忌,想到什麼說什麼。
半夜起來,芳契不敢照鏡子。
她肯定去理髮的時候,髮型師會得在她頭皮上尋找招縫。
所以別說沒煩惱。
芳契忽然發覺,我們想要的,不見得是我們需要的。
噫,這樣下去,她會成為智者。
天亮了。
她去做茶,看到對面人家把孩子領出門去上課。
芳契那一代女性視兒童為洪水猛獸,半厭憎半冷淡,芳契卻認為他們還可以,不少人都胖胖靜靜,而且愛笑,不像是有威協感的樣子,或許她太樂觀了,據有經驗的人士稱,這些圓臉粗腿的安琪兒,回到家裡,立刻變成小魔鬼,折磨得大人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