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並不好惹,挑釁地問芳契,「看什麼,看你媽?」
芳契別轉頭,不與她們計較。
在派出所尚且如此囂張,在馬路上可想而知。
其中一個對芳契發生興趣,問道:「他們何故抓你?」
「我?」芳契閒閒答:「適才我一出手傷了數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所以被請來問話,還有,他們懷疑上個月尖沙咀東部及蒲崗村道的毆打案,我也有份。」
那兩個女孩子嚇一跳,退後兩步,不敢說什麼,只是狐疑地把芳契從頭看到腳。
女警這時出來,客氣他說:「呂小姐請到這裡來。」
少女們更加深信她身份特殊。
芳契進入辦公室,警務人員把證件還給她,「謝謝呂小姐與我們合作。」
芳契默默收好證件離座。
終於有人忍不住叫她:「呂小姐。」
芳契轉過頭來。
「這純粹是一個私人問題。」
芳契知道她想問什麼。微笑答:「每天早上用牛乳洗臉。」
她跑到停車場,鬆一口氣,把車駛走。
經過這麼一役,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只想休息。
關上大門,她伏在門後喘息。
十隻手指上油墨跡於還未曾洗淨。
電話鈴響起來,她嚇一大跳。
關永實說:「我叫你別獨守空韓,不是叫你夜夜笙歌。」
芳契質問他:「你到新加坡到底為公為私?」
「有公有私。」
芳契冷笑一聲,「關家那麼守舊,豈會接納媳婦的年齡比兒子大一截。」
「錯,我喜歡的,他們都喜歡。」
芳契忽然想起關永實最喜歡的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內的一具翼龍標本,不禁笑出聲來。
他在那邊問:「這幾天可是有趣事發生?」
「沒有。」這當然是違心之論。
「你的聲音急促,像是受過什麼刺激似的。」
「慢著,你可愛我?」
芳契想了一想,往日她才不會回答這種問題,答案藏在心底,寧為人見,莫為人知,今日反常,她說:「是我愛你,我愛你不止一朝一日,我會常常愛你。」
關永實差點兒連電話聽筒都抓不住,定下神來,他但覺蕩氣迴腸,語塞心酸,說不出話來。
一方面芳契為自己的坦白大吃一驚,卜一聲掛斷電話,摀住自己的嘴。
她匆匆進房,幾乎還沒閉上眼睛,已經似做惡夢。
芳契發覺她非得克服這個身份危機不可。
要不,忘了自己的年紀,要不,忘了自己的樣貌,兩者似無可能和平共處。
她到書房,問光與影:「我應該怎麼做?」
光先有答案:「坦白他說,我們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一定會起變化的,你許願之前早該有心理準備。」
影試探地問:「回到大學去,從頭開始?」
芳契答:「我憎恨讀書及考試,只有沒有讀過書的人才會以為讀書好玩。」
「也許你四周圍的親友會習慣你的新面貌。」
「過兩天,」芳契訴苦,「我要去看我母親。」
「好主意。在母親眼中,女兒永遠長不大。」
芳契苦笑。
「對,電腦向我們訴苦,說受人作弄,十分自卑。」
芳契不禁笑出來。
光又說:「享受你的青春期,不要煩惱,記住,青春不浪擲也會過去。」
「謝謝兩位指教。」
芳契同自己說,別擔心,順其自然,很多人羨慕你的處境還來不及呢!
最值得同情的一種人,是年齡身份一點不偏差,偏偏運程大不如前,親友相見,明明認得,都故意迴避,這才慘呢!
該種滋味,芳契當然也嘗試過,眼見人人臉色孤寡起來。開頭芳契還不知犯了什麼過錯,天真地以為小心點掛上笑臉,這些人會饒恕她,但不,她越是伏小,越是慇勤,他們越是擠逼她,越使她自卑,要趁勢摧毀她的自尊,過好久才搞清楚,原來是嫌她寒酸,怕被她連累。
比較起來,此刻這種身份危機,算是什麼一回事。
芳契舒出一口氣,覺得有足夠能力應付,還綽綽有餘呢!
回娘家探老母親是她正常任務之一。
走過橫街,看到桿上坐著一列少年人,正在看漫畫,玩電子遊戲機,聽樂聞、聊天、說笑,都是芳契的鄰居小孩,閒著無事,在此聚集。
見芳契走過,一個個都看向她這邊來,芳契只得向他們點點頭。
少年們見芳契有反應,大樂,忙著跳下欄杆,吹起響亮的口哨來,跟在她身後。
芳契不怒反樂,這是五六十年代小阿飛對美女的贊禮,她笑了,全盤接受。
誰知一個中年婦女看不過眼,啐道:「統統不要臉,你,你,你,」然後看著芳契說,「還有你。」
芳契忍不住對中年伯母說:「我們只不過白相白相,解解悶,得回些許樂趣。」
誰知伯母罵:「敗壞風氣的就是你們這等人。」
少年人吃不住罵,一哄而散,可見不是壞孩子。
芳契問伯母:「你為什麼妒忌我,為什麼要剝奪我的樂趣,你年輕的時候,難道沒有人覺得你長得好看?」
說完之後,惱怒地拂袖而去,半晌才自覺多餘,不禁失笑。
來開門的,正是她母親本人。
一開口,芳契便知道她搞錯了,老太太詫異地喚:「阿囡,你怎麼來了?」
阿囡是芳契的外甥,她大姐的長女。
老太太熟絡地啟門,讓她進屋,「你是幾時回來的,爸媽沒有一起來嗎?」
芳契大姐一早移民在外,一年只回來一次探訪親友。
芳契坐下,開不了口,連母親都不認得她了。
只聽得老太太親熱地問:「要不要汽水餅於?」
她搖搖頭,即使是小阿囡,也已經過了喝汽水吃餅乾的日子了。
「讓我看看你,你倒好,肯來探外婆,你阿姨好幾個月都不來一次。」瞧,開口就訴芳契不是。
芳契為自己辯護,「你說的話,她不愛聽。」
老大太說:「不曉得為什麼,早些年,她要結婚,我勸她考慮,她生氣,近些日子,她不再提結婚了,我勸她成家,她又生氣,母女倆時辰八字對沖,她不討我歡喜,我也不討她歡喜。」
芳契笑起來。
老太太說:「你同你阿姨越來越像。」
芳契不語。
「抽空同阿姨喝杯茶,她愛你們呀,禮物幾時停過?她肯花錢。」
芳契點點頭。
「你大學裡有對象沒有?」老太太追問。
芳契只得答:「不是學校裡認得的。」
「哎呀,外頭的人壞,要當心,會毀掉你。」
芳契又笑,拍拍母親手背,「現在誰也毀不了誰了,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沒有受害人這種事了。」
「奇怪,阿囡,你口氣也越來越像阿姨。」
本來芳契坐一會兒就打算告辭,但忽然發覺以第三者身份坐在娘家,沒有壓力,不如吃過點心才走。
老人家經濟能力稍差,收入有限,衣食住行,全用次貨,沒有必要省也扣克著用,因缺乏安全感。
芳契想到自己,物質上永遠希望得到最好的,跑進名店,一擲千金,大衣統統凱斯咪,手袋全部鱷魚皮,幹嗎要委曲?理直氣壯,辛苦賺來,自在花光,不用在自己身上,難道還用在別人身上?
她們那一代的女性,沒有幾個有子嗣,不用光將來也不過是捐給公益金,芳契自有計劃。
只聽得老大太說:「二十二歲,也該有個打算。」
芳契從來沒有向母親訴過心聲,此刻忽然以外甥女身份說道:「時間那麼少,要趕的工夫那麼多,我恐怕沒有空閒養兒育女。」
出乎意料之外,老大大像是有點兒瞭解,兼夾同情他說:「我也知道你們有你們的難處。」
芳契馬上感動了,「是呀,自學堂出來,就把自己當男人看待,還要比男人做得好十倍,才能與男人占同樣地位,無暇兼顧做女人了。」
老太太默默無言,過一刻問:「男人呢,男人做什麼?」
芳契莞爾,她想問這個問題已經好些日子,只不知如何開口,沒想到老太太,直接了當他說出來。
「他們太解脫了,小器的一群閒時諷刺我們自作自受,爭取獨立,活該報應,也有些是文明民主的,幫我們忙,當我們是朋友。」
芳契見母親不語,知道她疲倦了,便起立告辭。
「你什麼時候再來?」母親送她到門口。
「有空再來。」
說了等於沒說,辦公室裡的油腔滑調到處都可應用。
第五章
芳契想到她自己的晚年。
會怎麼樣渡過?她願意與關永實一起,屆時退了休,海邊逛逛,鬧市喝杯咖啡,一天,很快過去,她比他大五歲,她還可以叫他辦她的後事,太理想了。
回到街上,欄杆上仍然坐著一個孩子,見到芳契,跳下來跟她搭訕,「你住幾樓,要不要去看部電影?」原來他專門在那裡等她下來。
芳契很為這個誠意感動,但是她老老實實,坦坦白白他說:「我的年紀足夠做你母親,你另外找人去看電影吧。」
關永實,她心頭一陣暖和,她要趕回家同他通話。
一到家,她接到一通電話,是高敏打來的,她出了院,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呂芳契解答她心頭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