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水手凝視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歲。」
「你媽可有不捨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聲聲媽媽,那牛家鄉鬧饑荒,我由我爹送給一個行船的叔怕。」
「你……不掛念家人?」
「統統不記得了,」老水手搔搔頭,「人家說,月是故鄉圓,我也不覺得,總要活得下去,才會抬頭看明月,你說是不是四海。」
四海側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頭來,他的雙目閃出亮光,聲音滋潤,「只除了一個人。」
「誰?」
「我的小表妹,本來是要娶她的,後來,」他的聲音轉悲,「她嫁到一戶李姓人家,他們對她很好,但她不爭氣患癆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沒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聽。
老水手輕輕說:「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沒作聲。
呵翠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個離鄉別井的男子,心中總有一個翠仙。
老水手抬起頭,看著銀盤似月亮,直至烏雲把它遮住。
臨別,他又贈棉衣給四海。
四海一個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馬利亞的西班牙商船。
後來,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聖母馬利亞。
在仙打馬利亞的廚房裡,他學會了做西菜,也進一步把他的炒雜碎發揚光大:幾乎什麼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鍋裡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醬,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廚房邊,與大老鼠作伴。
近廚得食,老鼠又黑又壯,皮色光滑,吱吱作響,來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話難學難懂,船上再也沒有林之洋那樣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羅四海沉著緘默,看上去,比訛稱的十六歲還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圖。
叫大幅藍色底的掛圖,上面有一塊一塊不規則的棕色地形。
水手見他盯著看,便笑著解釋給他聽:「藍色、海洋,棕色、陸地,中國、那裡,西班牙、這裡。」
「溫哥華呢?」
「該處。」
四海呆住了,那麼遠。
他牢牢記住中國的地形,那像一塊橫放的海棠葉。
「從中國到加拿大,半個世界,中國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廣州到溫哥華,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圖上比劃,「但,太平洋沒有大埠,少生意做,現在,仙打馬利亞得繞過甫美洲,因為巴拿大運河尚未動工,你帶夠衣服沒有?天氣要冷了。」
那一大堆話太過複雜,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著整個世界,忽然用中文問:「這地圖,怎樣畫出來?」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測繪圖,將來,人類會飛到天空。」
四海也笑,「飛到月亮?」
「為什麼不,就飛到月球。」
船漸漸駛往南方,氣溫降低,清晨,船桅掛著一條條冰柱,下雪了,鵝毛似飄下。
四海溫柔地想到,在家鄉,這種天氣,天井後邊菜園裡的塌棵菜最好吃,撥開雪,整棵拔出來,拿到廚房,炒雞蛋吃,呵,真正美味,要過年時才能嘗到。
他想家想得很厲害,已很久沒有淑浴,但是,卻不愁肚子不飽。
這不是他出來的原因嗎,願望已經達到。
終於,他看見冰山一幢,浮過海面,那是萬載玄冰,水手們大是緊張,敲響警鐘,小心迴避。船,駛過南美洲最南邊的一塊土地,叫火地島。
深夜,四海自言自語:「舅舅,翠仙姐,你們好嗎,你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反而沒有那麼牽掛母親及弟妹,四海知道他們在家裡,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調頭,就是比較暖的國家了。
越是熱,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烏動物的顏色越是鮮艷。
仙打馬利亞所載主要貨物是可可與咖啡。
四海喝過,皺著眉頭吐出來,苦的,卻又加糖,真弄不懂他們,四海不愛吃,據說還頂名貴,達官貴人爭著要。
他終於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歡這個。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與下巴多餘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齊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髒,他就落力整頓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買雙新皮鞋。
終於抵達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說:「羅,你在此處下船。」
他目瞪口呆,舉目無親,不知到何處去借宿。
水手蠻同情他,「到羅布臣廣場去等,那是人力市場,僱主會到那裡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點頭。
「有人給你五角錢,你好答應了。」
四海背起包袱,「鐵路站……」
水手揮揮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廚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點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運。」
四海摸到羅布臣廣場,只見一輛輛馬車在一邊等,僱主在車邊忙與工人接洽,談得攏,工人便跟著主人家坐馬車離去。
四海等了一日。
無人與他接頭。
他塊頭不夠洋人大,言語又不夠人流利,不獲青睞。
月亮升起來,廣場人散盡,他知道一天已經過去,無奈地取出乾糧,狼吞虎嚥吃下,在街上躑躅。
至此,他離家已超過半年,因為天氣已經轉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顧他的。
幾乎繞遍整個世界,見聞多廣的羅四海,看樣子就要露宿街頭。
滿都是外國人,人生地不熟,到哪裡去找陳爾亨與何翠仙?
羅四海走運走到今天為止。
他約了他們在鐵索橋等,如今橋在何處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間酒館門口,不久便聽見爭吵聲,在嬉笑及掙琮樂聲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來,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塵而去。
四海不敢進去。
他身邊還有儲起的幾個工資,他要額外小心,他繞到後門,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見是中國人,大喜,揚聲問:「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轉過頭來,見是個孩子,訝異,「你是哪一水船來的?」
「今朝的仙打馬利亞。」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誰是柯德唐?」
「柯是鐵路工頭,已聘了萬多二萬華工來此地。」
「請問,」四海焦急地問:「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幹哪一行?」
「我是廚子。」
「噯,柯德唐最等廚子用。」
「我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經下班了,明日請早。」
四海順手接過那大叔手中垃圾,乾乾淨淨處理掉。
那大叔問:「你的闖伴呢?」
「只我一個人。」
「你叫什麼名字?」
「羅四海。」
「幾歲?」
「十四歲。」
「家鄉何處?」
「寧波鎮海。」
「今夜到我處馬虎宿一夜吧。」
倒處都有好心的人,羅四海又得救了。
只見那大叔還拖著一條辮子,身穿寬大唐裝,油膩邋遏。
裡頭有人喝叫他,「阿王,你滾到何處去了?」
「叫你呢。」四海說。
「你聽得懂英語?」王叔訝異問。
「一兩句。」
「他們的字像雞腸——」
「阿王!」
阿王叮囑四海,「你在這裡等。」進去了。
四海一跤坐到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他驚惶、害怕、淒涼,還有,肚子又餓了。
雙目不禁濡濕,恨煞自己的肚皮。
他突發異想,為什麼不能趁桌上有食物之際盡情地吃,吃得飽脹,然後憑這飽肚頂他三五七天,不用再愁?
人體構造肯定有問題,怎麼搞的,一天到晚,吃完又吃,吃完再吃,成日就是吃,民以食為天,都不用幹別的事了。
這時,阿王又出現在後門,「羅四海,接住!」
一件東西丟過來,四海眼明手快接住,是一團麵包頭。
他連忙塞進嘴裡,咽得太倉猝了一點,把眼淚逼了出來,幸虧一個人,幸虧媽媽在萬多里以外,否則看到這幅行乞圖,不知要傷心到什麼地步。
他把麵包大塊大塊用牙齒撕下來,吃得十分香甜,嘴乾,在附近桶中掬點水喝,他蹲下,等老王收工帶他走。
他等了許久,老王才出來,天都快亮了,酒館才打烊,可見生意極之興旺。
老王累得臉皮打搔,「唉,三年前今日,我還有打老虎的氣,現在不行了。」
四海跟在他身後。
他住在不遠的一間木屋,開了門,點上燈,四海發覺那是一間作坊,堆滿一包包髒衣物。
老王對他說:「你挑個地方睡吧。」
四海奇問:「你呢?」
「我?我還要把這些衣服洗出來。」
啊,不用睡?
「我要賺錢付人頭稅,」老王同四海說:「付了這要命的五百塊,我就是這個國家的老百姓,我可以回家娶老婆,然後把她也帶來此地,生兒育女。」
四海默默地看著老王,忽然動手拆開髒布包,「我幫你。」
老王深慶得人,「好,好。」
四海忍不住問:「日做夜做,多久才蓄儲到五百元?」
那老王四面張望一下,壓低聲音,一你若做鐵路工人呢,一年也儲不到四十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