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四海大吃一驚,但是雙手已不停地操作,「不是說一天有一塊錢工資嗎?」
「你聽我講呀,」老王拿條小板凳坐在他對面也洗起衣,服來,他喜歡這小伙子,有他陪著說話,不渴睡,故此一五一十為他分析:「首先,冬季有三個月嚴寒結冰,開不了工,無錢可賺,其二,食用衣服支出百多元,房租需廿多元,稅金要五塊錢,一年到頭難保不服一兩帖藥,又是十元八塊,還有抽煙呢,喝杯茶呢?」
四海呆住。
「到頭來還欠六合行一筆佣金。」
他埋頭搓衣服,掠出一件又一件。
老王佩服這少年人雙手,像機器一般敏捷。
他咳嗽一聲,「我就比較有辦法,」自得地呵呵笑,「這個洗衣場是我自己生意。」
手泡在水裡久了,起皺紋,十隻手指如紅蘿蔔,指縫沁出血來,但,這是他的生意。
「我已剩了兩百多塊了。」
四海只知不能白住白吃老王的,以力氣償還。
「你有親友在此地嗎?」
「我舅舅叫陳爾亨。」
老王搖搖頭,「沒聽說過。」
「姐姐叫何翠仙。」
「小孩子講孩子話,女子到不了這裡,衙門不讓中國女子入境。」
四海吞一口涎沫,「我姐姐不是普通女子。」
「呵,」老王椰榆他,「三頭六臂,是女強盜嗎?」
四海氣餒。
老王偷偷在四海耳邊說:「沒有女人,就沒有孩子,不讓我們生孩子,把我們當民族,」他歎口氣,「不過說實在的,我們的確不同種。」
老五拎起一件濕漉漉的長襖,「你看這條襖子,什麼布,鐵皮一樣,據說是法蘭西那邊礦工發明的,叫騾仔布,這條襖子還有名字給你叫呢,看到沒有,名牌釘這裡,叫李維斯。」
皮都還沒布厚,擦多兩擦,手起泡。
「只有我肯接這等衣襖來洗,」老王突生異想,將來,會不會有洗衣機器?」
四海笑,「有了機器,你就賺不到錢了。」
老王卻有生意頭腦,「咦,我添置機器洗更多的衣賞呀。」
四海笑著埋頭苦幹,硬是把一堆堆髒不可名的臭衣服全部洗出來。
「難為你了,小兄弟,你休息吧。」
四海一骨碌倒地。
「你還有什麼親友?」老王談興不淺。
四海人已有一半走進夢鄉,含糊他說:「我還認識一個龐英傑。」
老王翻身坐起,「你怎麼不早說?」
四海已經疲倦得舌頭都大了,「一時沒想起他。」
「唉呀,這些衣裳就是龐兄判給我洗的呀,他此刻做柯德唐手下的小組長呢,管三十個工人同正副兩位廚子,他直接同洋人辦交涉,了不起,有什麼話,同他說即行——」老王口沫橫飛。
他沒聽到回音,一轉身,發覺那剪了辮子的小伙子已經扯著鼻鼾熟睡。
「嘿!」
他自己一癱下來,四肢也與身體分家,再也動彈不得,沉沉睡去。
像所有的華工一樣,他出賣的是苦力,所得的不過是溫飽。
天已經亮透。
四海驚醒,要命,肚子又餓了,咕咕響。
他小心翼翼攤開包袱,只餘一隻餅子,吃了它,下一頓不知在哪裡。
正猶疑,聽見老王的聲音說:「我帶你去見龐英傑,他為人豪爽,必叫你吃飽。」
呵,羅四海,你福星高照。
天氣乾燥,晾出衣服已干了大半。
「洗與熨各有價錢,來,把昨天做妥的衣服交還,同時去拿今日髒衣,我順帶與你見龐兄去。」他怦然把四海當作夥計。
長年累月在洗衣場工作,霧氣騰騰,老王身上也有一股曖昧氣味。
在日光底下,四海看清楚了他,他雙目深陷,臉色青白,體力分明已拉扯到極限,快要吃不消了。
四海不語。
他吃了手上的餅。
老王把他帶到鐵路建築現場。
老王有一輛馬車,拖著一隻四輪車斗,載滿乾淨衣物,打算沿途派送。
鐵路沿著富利沙河而築,馬車到了第一站新西敏市。
四海不由得在車頭站了起來。
工場像一個最大的市集,離遠就聽見吆喝聲,機器滾動聲,蒸氣像霧一樣在地面飄動,人來人往,肩擦著肩那樣過。
昨夜下過一場雨,地下是足踝深的泥濘。
不遠處是一望無際碧綠的森林,古木參天。
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四海看到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他們最易辨認:辮子、唐裝、小個子。
四海興奮得雙眼發亮,一時間他還以為回了家,那麼多自己人!
他揮舞著拳頭,「鐵路,鐵路。
老五笑了,「此處是最大一個補給站,鐵路已通過漢門、楓樹嶺、合普、伸展到愛莫利及耶路去了。」
「帶我去看鐵路。」
老五被他逗得笑出來,「你以為鐵路是生鐵鑄成的一條大路吧。」
四海霎霎眼睛。
「來,我帶你去看。」
馬車在泥濘路上調頭,路窄人逼,造成磨擦,有人開口大罵,四海一聽,居然是廣東話,大樂。
王大叔,這好像是我們的地頭嘛。」
老五抬起頭,看到遠處積雪的高仕山去,過一會兒才說:「將來吧,小兄弟,將來也許,但此刻,我們身在異鄉,我們是異客,不是主人,我們只是苦工,慢慢你會明白。」
講到這裡,忽然之間,遠處傳來極大極大悶雷似一聲轟隆,整個地面為之震動,馬匹受到驚嚇,仰頭嘶叫。
四海雙耳作悶,忙問:「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爆山。」
「什麼?」
「小兄弟,你以為鐵路築在平地上?要開山辟石鑽山洞的呢,多大的工程!否則,怎麼會叫我們中國人來做,只有我們肯拚死命出死力,白人肯嗎?黑人肯嗎,談也不要談,今日這一炸,不知有無人命損失,今晚便可知道。」老王無限感慨。
四海握著拳頭,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不辛苦的營主,也輪不到我們。」
他策著馬車往前走。
四海終於看到了鐵路。
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先挖出一條寬但平路,然後鋪上鐵軌與枕木,再均勻地鋪上碎石子。
一望無際,直到它拐彎在山谷消失,似一條蟒蛇,迂迴地游向山中。
「看到沒有?」
四海點點頭。
「已築了三年,一直往內地移,要貫通整個大陸。這是洋人的夢。」
四海吞一口涎沫。
鐵路到了合普鎮,沿山而築,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激流大河,一失足,粉身碎骨,遺體撈都撈不著,逝者是誰?不外是張老三,王小二,有什麼要緊?家鄉等他幾年,也就漸漸淡忘,就像從來未曾生過下來,
老王揉了揉眼。
見有人經過,他大聲問:「龐英傑可在附近?」
似乎人人認識龐氏,大聲回答:「他今午與柯德唐開會。」
「什麼事?」
「申請沿途茶水供應,洋人不讓我們燒火堡水。」
「不止是這個吧。」
「上個月薪水,每個時辰計,少發了一個仙。」
「又吃我們的。」
「可不是,此事如不獲解決,龐英傑叫大家會下來暫時不開工。」
「做得很對。」
「到前頭去等,他就要出來了。
老王帶著四海往碼頭去。
四海只見馬車往來不絕,載著糧食、木材、工具,還有,老王指給他看,一箱一箱的火藥。
極重的貨物由驢馬的背脊轉到苦力的肩膊上,背著運到需要它們的地方。
四海心想,建築萬里長城的情況,一定與這裡相似。
有人揚聲,「可是找龐大哥?」
「勞駕傳一聲,說是王得勝與羅四海找。」
「稍候。」
四海內心忐忑,原來士別三日,龐英傑的場面已經做得那樣大了,不知他還有沒有空記得他那樣的小朋友。
正在彷徨,一把豪爽的聲音已經傳來,「四海,是你嗎?」
第六章
呵,他記得,他沒有忘記,四海心一熱,如遇到親人一般,淚盈於睫,「龐大哥。」
「有志者事竟成,你終於到溫哥華了。」
四海看仔細了龐英傑,只見他已經完全作西洋打扮,留著鬍鬚,前短頭髮,戴寬邊帽子,穿皮靴,十分神氣。
四海立刻決定他也要學他的龐大哥。
他跳下車,歡呼一聲。
四海太過忘形。
他跳下泥濘中,沒防濺起的泥漿會沾污別人的衣裳。
附近一間平房的台階前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是小姑娘,穿一身漂亮的花布裙,見泥斑飛來,連忙後退,可能有一點兩點濺到她裙子,可能沒有,但是她生氣了,低聲罵:「支那豬。」
四海在廚房做過,當然知道豬玀是什麼,即時沉不住氣,反唇相稽:「看牢你的大嘴巴。」
小姑娘睜大碧綠的眼睛,嘩,該只支那豬會說英語,了不起,她躲到家長後,回嘴道:「回支那去!」
她家長是個一板高大,穿著整齊的外國人,兩撇八字鬍往上繞,雙目炯炯有神,拉住女兒的手,「沁菲亞柯德唐,不得無禮。」
啊原來他就是柯德唐工頭,看樣子是個正直的人,四海不禁對他有好感。
站在一旁的老王卻嚇得面無人色,只是按住羅四海沒聲階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