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響,學生紛紛交上卷子,老師說:「各位同學就坐。」眾人立刻靜下來。
校長板著面孔進來,身後跟著兩名大漢,邱晴的生活經驗比任何一位同學都豐富一點,她馬上知道他倆是便衣探員。
又要搜書包了。
邱晴就讀的當然不是出類拔萃、聲譽超卓的貴族名校,但是書包裡抖出來的內容,有時連她都覺得詫異臉紅。
半小時後,一番擾攘,他們並沒有找到他們要的東西。
正當大家鬆口氣,預備放學的時候,校長說:「邱晴,請你到我房裡來。」
邱晴一怔,抬起頭。
這已經發生過一次,別人都可以走,獨獨她要留下。
她挽起書包,走到教務室,有女警在等她,細細在她身上翻一遍,一無所獲。
她向邱晴盤問:「有家長在她女兒書包裡,撿到這個,於是通知我們,」她攤開手,給邱晴看小小的透明塑料袋,裡邊裝著小量粉末,「這是我們在廁所裡找到的,你知道是什麼?」
邱晴眼睛都不眨,「我一點主意都沒有。」
「你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
「從來沒有。」
「你沒有把這樣的東西交給任何同學叫她們轉賣。」
邱晴搖搖頭。
校長與制服人員對望一眼。
邱晴說:「我有一個問題。」
校長答:「你講好了。」
「每一個同學都應接受問話,抑或只有我?」
校長不語。
「還有,」邱晴輕輕問,「如果我住在山頂道,是否一般得搜身答話?」
校長沉默一會兒,氣氛有點尷尬,她終於說:「我們必須徹查這件事,邱晴,你現在可以走了。」
邱晴忍氣吞聲站起來。
制服人員溫和地為她開門,最後請求說「你可否向我們提供任何線索?」
邱晴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女警細細打量她的臉:「你頰上有瘀青,同人打架?」
「我在浴室摔了一跤。」
「你要小心。」女警語意深長。
「我會的。」
邱晴一直走到操場,才鬆一口氣。
日頭真毒,曬得她暈眩,沒有用,明天還是要回到這裡來,她同自己說過,無論怎麼樣,一定要讀到畢業,只差兩年,大不了天天搜書包。
做足功課,不管閒事,獨來獨往,饒是這樣,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第一個想到的,仍然是她。
邱雨把雙腿交叉擱在桌上,她洗了頭,正在掠頭髮,隨口問:「把你開除了?」一邊在指甲上搽上鮮紅寇丹。
邱晴跳起來,「我又沒有錯。」
「人家相信嗎?」
「我不知道。」
兩姐妹已渾忘昨夜打架的事。
「曾家把屋賣掉了你可知道?」
邱晴點點頭,「有發展商一直自龍津路開始到東頭村道收購石屋改建。」
邱雨詫異地笑:「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這都是曾易生告訴她的。
「或許我們也可以把握這機會搬出去,」邱晴衝口而出,「聽說向東頭村道的屋子售價最貴。」
「出去,」邱雨詫異地看著妹妹,「到什麼地方,幹什麼事,何以為生?」
邱晴辯道:「你不願離開麥裕傑,你甘心在這裡終老?」
只見邱雨跳起來,「你有否想過母親可走得動,可找得到藥。」
邱晴氣餒。
「讀書讀得腦子都實了,」邱雨罵她,「就想數典忘祖,你有本事大可立刻走,沒有人會留你。」
邱晴噤聲。
「還愣在這裡幹什麼,沒有事做?」
邱晴連忙去打理家務。
她姐姐換過衣服,套上高跟鞋,蹬蹬蹬一路奔下狹窄的樓梯去。
朱家外婆過來說:「你們應當把母親送到醫院去治療。」
邱晴平靜地回答:「她不願意死在醫院裡。」
「也許會治得好。」
邱晴搖頭,「不,醫生親口同我倆說,只餘半年時間。」
「可能——」
邱晴取過架上一幀照片「你看她以前多漂亮。」
老人一下子就被邱晴撥轉話題,「是呀,比你們兩姐妹俏麗得多,當年一出場人人目不轉睛。」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有二十年了,那時城寨可真熱鬧,光明街整夜車水馬龍。」
「聽說我母親獨自進來找生活。」
「已經帶著你姐姐,抱在手裡,幾個月大,後來交給我撫養。」
「你呢,外婆,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我民國初年已經住在這裡。」
「那時人頭可擠?」
「已經有百餘人家,大概二三千人口,沒有水喉,在大井打水喝。」
邱晴耳聰目明,聽到有腳步聲,抬起頭來。
她站起擦掉手上肥皂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中年男人,邱晴喊一聲「爹」,迎他入屋。
朱家外婆連忙躲入房中。
那中年人穿一件花襯衫一條短褲,頭髮剪得極短,沿額角一圈因長期需戴帽子,壓成一道軌跡,不穿制服,明眼人看得出他幹的是哪一行。
他溫和地說:「坐下,我有話同你說。」
邱晴暗叫不妙,這些日子來恁地多事。
她靜靜等他開口。
「邱晴,我並不是你生父。」他似有點難為情。
「我知道。」
「我常想,我親生孩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邱晴微笑。
「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你才三歲。」他停一停,「你姐,不肯叫我,你卻一開口就叫爹。」
邱晴記得這件事。
她幾乎救了母親,這一聲使中年男人下了台,順手抱起她,從此以後,她一直沒改口,叫他爹。
他感喟地說:「轉眼間十餘年。」
他不是來敘舊的,邱晴一直微笑,靜心等他納入正題。
他終於說:「我是來道別的。」
邱晴收斂了笑意,驚疑地看著他。
「我不能再照顧你們了。」
邱晴把身子趨向前,壓低喉嚨,「可是你家裡不讓你來?」
「不,他們一向管不到我。」
邱晴皺起眉頭,「那是為什麼呢?」
他低聲說:「我已經辭職,很快要離開本市。」
「你要移民?」
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歎口氣。
在邱晴的印象中,他一向是個深藏不露、胸有成竹的人,此刻看到他眼中閃爍著彷徨之意,令邱晴大惑不解。
過了很久很久,他問邱晴:「你有沒有留意本港新聞?」
「有,社會科規定我們讀新聞寫筆記。」
「那前兩日,你讀過葛柏總警司潛逃的新聞吧?」
邱晴一怔,抬起眼。
中年男人看到她年輕明亮的眸子,不禁轉過頭去,「總督特派廉政專員公署將要成立,你明白嗎?」
邱晴立刻點點頭,她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說的每一句話。
「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可是到底還是個孩子,邱晴問:「我們以後怎麼樣見面?」
「我想這要看緣分了。」他苦笑。
邱晴這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母親以及她們兩姐妹很快就要落單,她不由得緊張起來,握緊雙手。
他掏出一隻牛皮紙信封,放在桌子上。
「以後如果有人要問及我,記住,你不認識我,從來沒有見過我。」
邱晴落下淚來,一邊把信封揣在懷裡。
「好好照顧你母親,她的藥我仍派人送來。」
邱晴追到門前,「你今天就走?」
他不置可否,開了門下樓梯,邱晴追在他身後,木樓梯長且狹,一盞二十五瓦的電燈又失靈,灰黯,如黃泉路,追到一半,邱晴識趣地止步。
中年男子發覺身後的腳步聲停讓,又轉過頭來看,邱晴這才急急走到他身邊,看他還有什麼吩咐。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終於邱晴忍不住,問他:「你不是我的生父?」
他很溫和地答:「不,我姓藍,你姓邱。」
他轉過頭去走了,有一輛黑色大車在七巷巷口等他。
邱晴用手背擦一擦眼淚,慢慢一步步回到家中,掩上門。
朱外婆不置信地問:「他決定游離本市?」她在房內都聽見了。
邱晴沒有回答。
「現在誰來包庇這一帶的活動?」
邱晴不語,桌上有朱外婆帶過來做的嵌合玩具,一隻隻洋娃娃的頭部,眼眶是兩隻烏溜溜的洞,一副副藍眼睛要靠人手裝上去,湊合了機關,洋娃娃才不致有眼無珠,巴嗒巴嗒地會開會合。
邱晴隨手拾過一對眼睛玩起來。
半晌邱晴說:「去年夏天不是接了小小塑膠天使來做嗎,翼子管翼子,光環管光環,湊合了像真的一樣。」
那天半夜,邱晴被響聲吵醒,一睜眼,看見她母親坐在床沿看她。
「你怎麼起來了?」
「我想換件衣服,穿雙鞋子出去走走。」
「三更半夜,上哪裡去?」
「吃完宵夜去逛夜市,來幫我梳頭。」
邱晴只得起來,扶母親坐下,取出一管梳子,小心翼翼替她梳通頭髮。
「拿鏡子我瞧瞧。」
邱晴沒有理她。
「不能看了,是不是?想必同骷髏一樣,所以他臨走也沒進來看我。」
邱晴摟著母親,微微晃動,安撫著她。
「他大抵是不會再來了。」
邱晴點點頭。
「這些年來他算待我們不錯。」
「你該睡了,我幫你打針。」
「不,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清楚,」她按住女兒,「現在不說,沒有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