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邱晴伏在案頭讀功課。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悶熱的晚上,香港的夏季惡名昭彰,六月還不是它的威力達到最高峰的時刻呢。
邱晴看著窗外說:「下雨吧,下雨吧。」
悶熱,一絲風也沒有,天邊遠處卻傳來一聲一聲郁雷,姐姐邱雨還沒有回來。
母親在鄰房輕輕呻吟一聲,轉一個身。
邱晴看看面前的鐘,凌晨一時,太靜了,靜得似不祥之兆。
她站起來,到簡陋的衛生間用手掬了一把水往臉上灑去。
街上為何一絲人聲都沒有,通常在這樣炎熱的晚上,往往吃不消屋內暑氣,三三兩兩端著椅凳床榻往門口乘涼。
今夜是什麼夜?除去飛機隆隆降落,沒有其他聲音。
她走近窗戶,往三樓下看去。
她們家住的違章建築,叫西城樓。
邱晴記得三年前姐姐帶著她去公立中學報名,教務主任看到她的地址,立刻抬起眼睛,輕聲重複:「你們住在九龍城寨?」
敏感的姐姐即時警覺地衛護說:「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人家即時答,「沒有。」
小邱晴知道在那個時候開始,她可能已被蓋上烙印。
姐姐問她:「你真的決定要繼續讀書?」
她點點頭。
「好的,我替你支付學費。」姐姐笑,「有我一日,即有你一日。」
她替妹妹置校服書包課本。
「你比我幸運。」她說。
邱晴知道這個故事:姐姐在外頭念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小同學的家長都不讓子女同她來往。她十分孤立,對功課又不感興趣,自動輟學。
熱心的老師找上門來。
邱晴記得那時候的老師是長得像老師的,白襯衫、卡嘰布褲,也是個夏大,揮著汗,有點緊張。
邱晴躲在木板後面,聽見母親輕輕說:「其他的家長,說我是舞女,歧視我的孩子,這樣的學校,不讀也無所謂。」
母親緩緩噴出一口煙,那年輕人一心想做萬世師表,但卻恐怕煙內夾雜著其物質,窘得咳嗽起來。
這個時候,姐姐拉開了門,送老師出去。
到今天又想到當日的情形,仍然覺得好笑。
邱晴翻過一頁課本。
母親在鄰房掙扎。
邱晴聞聲推開板門。
她輕輕過去扶起母親。
藉著一點點光線,她替母親抹去額頭的汗,那瘦弱的中年婦女有張同女兒一式一樣秀麗的臉,只是五官扭曲著,她微弱地呻吟:「痛……」
邱晴一聲不響在床沿的抽屜裡取出注射器,用極之熟練的手法替母親作靜脈注射。
邱晴看著她鬆弛下來,平躺在床上,吁出一口氣,夢囈般地說:「下一場輪到邱小芸,記得來看,場子在中街。」
邱晴輕聲應道,「是,是,一定來。」
她詭異地微笑起來,朦朧的雙眼示範年輕的時候如何顛倒眾生。
才停止喘息,她似有一刻清醒,看清楚了床前人,驚問道:「你怎麼還不走?」
邱晴不作聲,輕輕拍打母親手背。
「走,走得越遠越好。」
邱晴仍然順著她的意思,「是,這就走了。」
「你姐姐呢?」
「一會兒就來。」
她閉上雙目。
邱晴聽到門外依稀傳來笑聲。心頭一寬,這銀鈴般笑聲屬於她姐姐,再也錯不了。
她趕去開門。
梯間有兩道影子扭在一起,邱晴連忙假咳一聲,影子分開,邱晴笑問:「傑哥今日可有帶宵夜我吃?」
邱雨先鑽出來,小小紅色上衣,大傘裙,天然鬈發在額前與鬢腳糾纏不清,好不容易把它們捉在一起,用粗橡筋在腦後紮成一條馬尾巴,那把頭髮似野葛籐般垂在背後,像有獨立生命。
她右手拉著一個精壯小伙子的手,左手抱著半邊西瓜,與男朋友雙雙進屋內坐下。
邱雨拿一把刀來,切開一桌子西瓜,邱晴趁它們還冰凍,一口氣吃了幾塊,才不好意思地說:「傑哥,你也來。」
那小伙子抱著手笑。
邱雨在一邊說,「麥裕傑,請問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小妹笑?」
麥裕傑站起來找風扇開關,今夜熱得很。
邱晴說:「而且靜得不得了。」
麥裕傑說:「『新華聲』的人在光明街開談判,還能有聲音嗎?」
邱雨的面孔有點油汪汪,扭開風扇,站在它面前吹。風把邱晴的課本刷刷刷一頁頁翻開,麥裕傑走過去假意查看,「咦,這些字我都不認識。」
邱雨轉過頭來笑說,「小妹好學問。」
麥裕傑說,「我走了。」
邱雨追上去,伸出手臂,繞住他的腰,上身往後仰,拗著細細的腰,那把長髮懸空地垂下來。
她在他身畔輕輕說兩句話。
麥裕傑有片刻猶豫。
邱雨嬌嗔地騰出手來給他一記耳光,雖是玩耍,也「啪」地一聲。
麥裕傑捉住她的手,自褲袋取出一包香煙交給她。
邱雨得意洋洋地接過,開門讓他離去。
邱晴佯裝看不見那一幕,以西瓜皮擦著臉,那陣清香涼意使她暢快。
邱雨問:「母親沒有事吧?」
「沒有更好,也沒有更壞。」
邱雨吸一口氣,自腰間掏出一疊鈔票,以無限憐惜、小心翼翼的手勢將它逐張攤開來撫平。
鈔票既殘又舊,十分污穢,邱雨又把它們捲好塞在妹妹手中。
邱晴握著鈔票半晌,手心微微顫動,多年來她都不能習慣,太知道它們的來源了,永遠不能處之泰然地接過收下。
她低垂雙眼。
邱雨取出一支適才自麥裕傑處討來的香煙,點著了,深深吸一口氣,本來就盈盈一握的腰顯得更細,高聳的胸脯更加凸出。
半晌她才吁出煙來。
「煩惱嗎?」她格格地笑,「你也來吸一口,快樂賽神仙。」
邱晴輕輕撥開她的手。
邱雨看到妹妹大眼睛裡露著深深的悲哀,一時心軟,伸出手指,捻熄香煙。
她進房去看母親。
邱晴趁機抓起那包香煙撕碎了就往街下扔去。
半晌邱雨出來,一邊歎氣一邊說:「你說得對,仍是老樣子,一直喃喃道:「說下雨那日生的孩子叫邱雨,晴天生的孩了叫邱晴。」她坐下來,忽然發覺煙包不見了,頓時發怒,跳起來揪住妹妹的頭髮,「又是你搗鬼,拿出來!」
邱晴忍著痛,只是不出聲,姐姐把她的頭推到牆上去撞,一下又一下。
手累了才放開,眼睛如要噴出火來,「叫你不要干涉我,討厭。」
把妹妹推在地上,開門走了。
邱睛忍著痛,並沒有即時爬起來,她只趴在那裡把跌散地上的鈔票逐張撿拾起來。
鼻尖滴血,額角瘀腫,邱晴默默無言,洗把臉,熄了燈,睡覺。
她聽到隔壁朱家養在簷篷上的鴿子一陣騷動,一定是那隻大玳貓又來覓食。
邱晴睜著眼睛,手放在胸上,看著天花板,忽然起風了,電線不住晃動,燈泡搖來搖去,有催眠作用,到底年輕,邱晴的心事不及眼皮重,她睡著了。
第二天要考英文。
她出門適逢朱家外婆過來,這些日子,由這位鄰居在日間照顧兩姐妹的母親。
「今日還好嗎?」
「她坐在窗前。」邱晴抓起書包。
精瘦的老太太目光如炬:「你又挨揍了?」
邱晴摸摸頭:「完全是我不好。」
老太太點點頭:「那簡直是一定的。」
邱晴苦笑,「外婆,交給你了。」
她把昨天姐姐帶來的現鈔分一半給這位保姆。
邱晴繞過西城路出東頭村道,越過馬路去乘公路車。
隔著晨曦煙霧看過去,這個面積六英畝半,佈滿數十條大街小巷及密密麻麻建築的城寨比任何時候都似電影佈景:英雄為了救美人,往往到破爛罪惡的三不管地帶,門口掛著藍色布簾的是賭館,牆邊貼著黃紙,上面寫著五方五土龍神,前後地主財神……
外國人見了難保不興奮若狂,沒有一條唐人街比得上它那麼精彩。
邱晴在這所大佈景內出生長大,眼看著母親與姐姐都取到戲份,參予演出,再不走的話,劇本恐怕要交到她手中。
「邱晴。」
邱晴不用抬頭,也認得這是曾易生的聲音。
邱晴沒有與他打招呼。
公路車來了,兩人一前一後上車。
曾易生站在她身邊,低聲說:「我們明天搬走。」
邱晴對他一直有若幹好感,也曾聽說曾家的手錶表帶工廠收入不錯,曾氏夫婦克勤克儉,早想把石屋賣出遷離,今早驀然聽到曾易生親口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格外覺得失落。
她抬起頭來,想說幾句話,結果只道:「我們做了五年鄰居吧?」
曾易生笑:「八年才對。」
邱晴點點頭:「祝你好運。」
「你也是。」過一會他又補一句,「我會來看你。」
邱晴到站下車,破例向曾易生擺擺手,那一直剪平頂頭打扮樸素的年輕人臉上露出悵惘之情,公路車只逗留幾秒鐘就開走了。
八年前,姐姐只有她現在這樣年紀,母親還沒有患病。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考試進行到一半,邱晴就覺得有異。
課室外有陌生人守候,校長在玻璃外探望過好幾次,其他同學亦都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