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點點頭。
荷生心底下明知道這是一個夢,卻也覺得十分歡愉,剛要進一步問候烈火,電話鈴驟然響起來。
荷生的精魂遭此一驚,馬上歸回床上的軀體,她躍起來,掀起被褥,出去聽電話。
太殺風景了,是誰有什麼要事,急急要與她說話?
她看一看鐘,才七點正。
那頭是個外國人,荷生一聽,啼笑皆非,分明是打錯,剛欲開口,那洋男卻問:「你還在等?」
荷生一怔,淚珠上湧,紛紛落下。
對方聲線異常稚嫩,分明是個少年人,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大孩子,才會在晨曦撥電話問出如此傻氣癡情的問題來。
荷生忍不住答:「是,我一直在等。」
那邊聽到不是他期望的聲音,只當荷生開玩笑,卡一聲掛上電話,聽筒內只剩下嗚嗚連聲。
春寒料峭,荷生搭上一塊披肩,坐在窗前,掩著面孔。
有人以為生老病死貧最苦,雖是事實,但思念之苦,也足以使人萬劫不復。
靜坐良久,她抬起頭來,看到門外的櫻桃樹枝上果然已經附著點點綠芽。
十天之後,當這些嫩芽都生長伸展成為半透明翡翠葉的時候,荷生才再一次聽到言諾的聲音。
「身體好不好,生活如何?」
荷生十二分驚喜,「好傢伙,我以為你要避我一輩子。」
他只是笑,「真正物以罕為貴,以前看到我一直有厭惡感,今日口氣卻如獲至寶。」
荷生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可是,荷生,你說得對,我們過往企圖經營你的生活也太過分了。」
「言諾,現在連烈先生都放棄我,司機保鏢統統不再包圍我。不是沒有一點點遺憾的。」
言諾意外,「真的?沒想到烈先生會這麼做。」
「我們今天晚上能否一聚詳談?」
「呃——」
「言諾,不是晚晚皆佳人有約吧。」
他笑,「荷生,我在家裡,這是長途電話,只怕今夜趕不到你處赴約,後晚如何?」
「你回了家!」
「是,父母與我已經冰釋誤會。」
「我真替你高興。」
「芥蒂仍存,真沒想到家母會這樣橫蠻盲目。」
「噓,當心她聽見。」
「幸虧你不用嫁到我們家來。」
這時候,荷生隔著一個大西洋,忽然聽到言諾那邊有人鶯聲嚦嚦地問:「『誰呀,誰不嫁給你?』」
言諾有點尷尬,「荷生,那是——」
荷生連忙接上去,「你的英文補習老師。」
「不——」
「你的表妹之一,那簡直是一定的,言諾,我們後天晚上一起吃飯。」
言諾一直陪笑,「要不要我帶什麼來?」
「要,烈火的消息。」
言諾沉默一會兒,「我盡力而為。」
大學人事部約見荷生,向她透露一個喜訊。
他們想聘她為永久僱員,那樣,她可以享用醫療服務、產假以及其他福利。
荷生馬上答應下來。
一定有哪個善心人替她遞了推薦書,幫她一個大忙。
是誰呢?
回到位置上剛坐下,那位女同事便朝荷生笑笑。
荷生明白了,她過去說:「謝謝你。」
「申請文書才遞上去,還要看你履歷經驗適不適合,況且,這亦不是一份華麗的工作。」
「我衷心感激。」沒想到在這裡也結識到朋友。
「看得出,你本來不止過目前這樣的生活。」
「不不不,我比較喜歡現在。」
「其中一定有個感人的故事,在適當時候你或許願意告訴我。」
荷生微笑,重新回到位子上去工作。
如果想在這裡落地生根的話,機會已經來臨,可以把握。
她母親是此地的永久居民,可以申請女兒入籍,並在此工作。
噫,多久沒有處理民生問題了。
荷生這才發覺,無論如何,人原來都得活下去。
言諾帶了一隻小巧美味的巧克力蛋糕來看她。
荷生決定先吃一塊再出發去吃飯,誰知一塊不足,又添一角,然後以為言諾沒留意,再偷偷塞半件進嘴巴,足足吃了小半個蛋糕。
言諾沒想到短短兩星期內荷生會胖這麼多。
她像是很滿足很平和,這真令言諾傷心,他情願她敏感而悲傷,他心目中美麗的女人,應該永遠抱怨現實,處處感到不足,但是荷生彷彿已經習慣生活中種種不如意的挫折,甚至身為悲劇主角亦已麻木。
言諾一心一胸都是淚意。
剛在傷感,荷生卻問他:「你的表妹好嗎?」
當晚電話旁的確是他遠房表妹,他不想解釋,只答:「好,謝謝。」
荷生又問:「見過烈火沒有?」
「烈先生正與律師商議明年保釋的事宜。」
荷生已經猜到烈火仍然不肯見朋友,她低下頭。
果然,言諾說:「我只跟他說過幾句話。」
「有無提到我?」
「有。」
「有沒有好消息?」
言諾答:「聽他的聲音,心境像是十分平靜。」
荷生要求低,聽了這句話,已經滿足地吁下一口氣。
「我們出去用晚餐。」
荷生問:「言諾,時間是否真的治癒一切憂傷?」
言諾答:「可能會,但是如果要等二十年傷口才癒合,又有什麼益處?」
言諾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溫和,與他相處,那感覺就像喝下極之香醇的陳年佳釀。
荷生不由得說:「你表妹是位幸運的女郎。」
言諾在荷生寓所樓下四處張望,果然不再看得見烈氏派來的人馬。
但是他瞭解烈戰勝遠比荷生深,他知道烈氏不會全盤放棄。
他們一定還在附近,悄悄地執行任務,只不過略把行動收斂。
言諾想起烈火同他說:「我真不願再給荷生任何虛假的希望。」
烈火的聲音鎮定而蒼老,異常冷淡,提到夏荷生,像是在說陳年往事。
「荷生也需要精神支持。」
「我知道。」
「你應該回她的信。」
烈火沒有回答。
言諾得不到答覆,心裡一酸,荷生那卑微的盼望又落了空。
烈火說:「世上確有從頭開始這件事,最好她由她開始,我由我開始。」
「烈火——」
「談話時候已經到了,再見。」烈火像是毫無留戀地掛上電話。
言諾這才發覺,烈火是多麼的像他的父親烈戰勝。
荷生看到言諾對著豐盛的食物不能下嚥,詫異地打趣:「表妹同你有齬齟?」
言諾強笑,「她哪裡敢逆我意。」
荷生覺得言諾越來越可愛,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烈火肯不肯見我。」
言諾輕輕說:「他仍然躲在繭裡,不願意出來。」
荷生忽然生氣了,「他們兩兄妹不約而同採取這種自私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卻造成他人更大的痛苦。」
言諾只得三分同意,烈火的心情可以瞭解,他不想荷生繼續為他犧牲。
他空肚子喝著酒,漸漸有點醉意。
荷生說:「我們回去吧。」
「荷生,看樣子你要獨自熬過這個難關。」
「我早有心理準備。」
話是這樣說,荷生還是覺得氣餒了。
隔日荷生悵惘地去醫務所。
醫生笑著同她說:「是女孩子。」
荷生一怔。
「不喜歡女孩子?」
女孩往往比男孩更令父母擔心。
醫生說:「我喜歡女孩。」
回到圖書館,女同事前來慰問:「檢驗結果如何?」
「一切正常,謝謝。」
「那我要與你去慶祝一下,你還沒有約人午餐吧?」
荷生微笑,「一言為定。」
誰知道她忽然說漏了嘴,「我也喜歡女孩子。」
荷生靈光一閃,電光火石間一切都明白了,她不禁啞然失笑,哪裡來的那麼多好心人,原來醫生同事都是烈戰勝的手下。
但是這一次荷生卻沒有反感,她佯裝聽不出破綻,若無其事地做她日常工作。
烈戰勝比從前含蓄得多了。
夏荷生也是。
女同事忐忑不安,試探荷生數次,荷生一點痕跡都不露出來,她們仍是朋友。
烈戰勝煞費苦心,才作出這樣的安排,荷生實在不忍心拆穿。
他們之間,已經產生瞭解。
荷生在下班時分,撥電話給他。
烈戰勝再也沒想到夏荷生會主動與他接觸,本來正與私人助理商討一些重要事宜,也立即宣佈休會,他問荷生:「可是有要緊事?」
「沒有,能不能一起喝杯茶?」
那口氣,完全就像女兒對父親般自然平和。
烈戰勝卻受了極大的震盪,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話。
他清清喉嚨,「明日下午四點,我來看你。」
「烈先生,明天見。」
荷生準備了茶點,又特地把一隻書架子移到房中,使客廳寬敞一點。
她備下蒸漏咖啡壺,試喝過製成品,頗覺可口,才決定拿它來招呼客人。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荷生記得她看了看表,才三點三刻,她抹乾手,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老婦,驟然間荷生沒有把她認出來,她佝僂背脊,雙手緊緊扣在胸前,最離奇是她的一把花發,分成兩截顏色,前白後黑,原來染慣了頭髮停下來便會如此怪誕。
荷生並不認識她。
她也不認得荷生,因為她問:「夏荷生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