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跟隨烈雲走到溫室,烈雲一轉身,看到荷生,非常驚訝,「荷生,你怎麼在這裡?」
荷生陪她坐在長凳上,「我來看你。」心中明白,烈雲已經失卻記憶,任何事,轉瞬即忘。
荷生知道她不該這麼想,但又禁不住這麼想,能夠全盤忘卻,是多麼好的一件事。
正在感慨,忽有一股奇異的清香鑽進荷生的鼻孔,她轉過頭去尋找香氣來源,看到花架子旁放著一式兩盆曼陀羅花,十個八個蓓蕾正盛放著,這香氣勾起了荷生全身的七情六慾,她一生的悲歡離合紛紛繁繁,笑淚忽然都在剎那間泛過胸間。
荷生忍不住,匆匆用手掩上面孔。
「荷生,」烈雲問,「你怎麼了?」
荷生輕輕答:「沒什麼。」
「荷生,你為什麼哭?」小雲握住她的手。
荷生答:「我思念烈火。」
烈雲笑一笑:「呵,烈火。」
這時言諾喚她們,「小雲要加件外套嗎?」
荷生對烈雲說:「我們回去吧。」
看護過來把烈雲領走。
言諾過來,只看見荷生嘴角掛著一個曖昧的笑容。
他安慰她:「有朝一日,烈雲會把前塵往事一一歸納起來。」
荷生抬起頭,「彼時恐怕她會驚叫一聲,痛哭失聲。」
言諾蹲下來,「這是什麼話,我以為你已經振作起來。」
茶點已經準備好。
陳女士說:「荷生,我知道你一直想重組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荷生訝異說:「不,我從來沒想過要做能力不逮的事情。」
陳女士微笑,「你很快會有得力助手。」視線落在荷生腹部。
荷生有點尷尬。
「真沒想到今天會得到一件這樣令人鼓舞的好消息。」
荷生問:「你支持我?」
陳珊毫不猶疑地擁抱荷生,「我多愚魯,要待言諾告訴我,我才注意到。」
「你做祖母是太年輕了。」荷生微笑。
「言諾說你打算自己照顧他。」
荷生點點頭。
這時候烈雲走近,「你們在說什麼,好像很高興。」
荷生伸手招她,「過來,蹲下。」
小雲照荷生指示把耳朵貼向她腹部,胎兒碰巧踢動一下,小雲嚇一跳,「喲,」她說:「有人。」
言諾先大笑起來,「小雲說得好,可不真是有人。」
烈雲也笑了,她仍把雙臂搭在荷生肩上。
那天晚上,荷生把這個笑話寫出來,寄給烈火。
言諾問荷生:「節目還稱心嗎?旅程還愉快嗎?」
荷生答:「我擔心回去要看烈先生嚴厲的面色。」
「你是我們當中唯一從來不理會他臉上顏色的人。」
荷生歎日氣,「我不應那麼做,我該對他好一點。」
第二天他們帶烈雲到公園喂鴿子。
看護與司機緊隨著,荷生有點不自在,烈雲卻非常滿足。
她如三歲奶娃似的滿草地追逐飛鳥。
荷生忽然覺得烈家的孩子命運奇突,見得到母親便見不到父親,雙親猶如參商二星,不允團聚。
她輕輕對胎兒說:「你恐怕也要過一段這樣的日子。」
言諾一直不離烈雲左右。
吃完冰淇淋,他們送小雲回家。
烈雲在門口拉住荷生,不捨得她走,神情茫然,卻想不起何故不肯讓荷生離開,荷生惻然。
陳女士親自出來道謝,「有空再來,保重身體。」
歸途中,荷生對言諾說:「你可以放心了吧,我已找到新的力氣。」
言諾點點頭,「我很佩服你,荷生。」
「作為烈火與夏荷生的朋友,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更完美。」
言諾說:「開頭,我不是沒有私心的。」
「向烈先生辭工吧,也許你應該回家陪父母親,不然與長輩的誤會日深,終有一天築起一道冰牆。」
「現在輪到你安排我的生活了?」
荷生笑笑。
「有人說,最怕人家對他好,因無以為報。」
荷生默然,的確是一種壓力,吉諾已經為她無條件犧牲太多太久,他比誰都應該去開始新生活。
言諾問荷生:「你要我走?」
荷生點點頭。
「好的,我走,不過別說我不告訴你,一回到家,我馬上會開始大宴群芳。」
荷生由衷地說:「太好了。」
言諾沉默下來,「荷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已經良久。」
「我知道。」
「你曉得問題是什麼?」
「當然。」
言諾不忿,「說給我聽。」
「『大學一年級欠下的英國文學筆記,到底打不打算還我?』」
言諾看著夏荷生,一直笑,笑得眼淚掉下來,然後他輕輕吻她的額角臉頰,「夏荷生夏荷生,你永遠令我絕倒。」
荷生不敢讓他聽見她的歎息聲。
她當然知道言諾要問什麼,他要問:荷生,到底從頭到尾,你有沒有愛過我。
她一直怕他終於忍不住會問出口,她不想說謊,但是內心深處,到現在,她明白了,夏荷生不算真正的愛過言諾,因為假如有的話,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對烈火的感情。
車子停在門口,言諾對荷生說:「需要我的話找我。」
夏荷生回家推開門第一件事便是留意有無退信。
沒有。
地板上光光滑滑,什麼都沒有,連電費單廣告函件零碎單張都沒有。
荷生鬆弛下來,沐浴更衣休息。
然後她發覺她還有一個舒服的原因,她走到客廳,刷刷拉開窗簾,直看到街上去,那種被偷窺的感覺到今日才算完全消失,監視她的人,已經離去,荷生希望他們以後都不要再來。
是夜荷生睡得非常好。
第二天一早她出門去上班,那輛再熟悉不過的黑色大車立刻駛到她面前,司機下車招呼她,「夏小姐你回來了。」
荷生點點頭。
「今天要用車嗎?夏小姐。」
「不用,我步行,反正需要溫和的運動。」
出乎荷生意料之外,那司機遞張卡片給荷生,「夏小姐,需要我的話,撥電話給我。」
他隨即上車駛走。
多麼文明!
荷生不相信烈戰勝會給她這麼多的自由,尊重她的意願。
別看這輕描淡寫小小一項改變,對烈戰勝這樣的人來說,簡直是艱難的一大步。
一整天都不再見有人前來談判說項。
伏在案上工作久了,頸項背脊都有點酸軟。
中午出去飯堂吃一客三文治,回來再做,一直到下班時分,都無人騷擾,荷生抬起頭來,恍若隔世。
她喃喃自語,「孩子,都沒有人來理我們了,隨得我倆在這裡自生自滅。」感覺非常矛盾。
荷生害怕她會一輩子坐在這個位子上為圖書館修補破書一直到白髮蕭蕭。
原來一切在爭取到自由後才剛剛開始,難怪有許許多多女性根本不去嚮往海闊天空,她們情願伏在熟悉巢穴中天天抱怨。
圖書館八時正關門,同事見她遲走便問她:「你身體沒有不適吧?」
「沒有。」
她收拾好雜物回家。
天色已經漆黑,荷生有退回室內撥個電話給司機的衝動,終於忍下來,自手袋取出一塊巧克力,咬一口,努力向前走。
荷生聽到有腳步追上來,連忙轉身。
是適才那位熱心的女同事,荷生又失望了,她滿以為是言諾來接她。
「我們一起走吧。」女同事笑說。
荷生點點頭。
開頭的時候,他們,包括她母親,把她纏得奄奄一息,幾次三番,荷生在跡近窒息的情況下太想失聲痛哭,現在,他們終於聽從她的哀告,荷生又覺了然一人之孤苦可怕。
她仰頭看到天空裡去,只見到疏落的星,她內心有點悲涼,世上難道真無中間路線,抑或還待苦苦追尋?
女同事說:「我們一直嚷要獨立,現在丈夫們樂得輕鬆,都不再來接送我們。」
荷生只得笑笑。
女同事想起來,「我們好像見過你丈夫幾次。」
荷生簡單地答:「最近他比較忙。」
她倆走到一個路口,女同事說:「我要在這裡轉左,你好好當心。」
「對了,」荷生問,「這冬季什麼時候過去?」
「快了,樹梢已經發芽,」同事笑,「第一個冬天的確難挨,不過我們的春季會使你驚艷。」
荷生笑,「明天見。」
她慢慢走回家,一路上想到許多形容詞,像蹣珊,像顛簸、像流離……
街角的麵包店剛要關門,荷生還來得及進店去買最後一隻葡萄乾卷,店東同她熟,「還以為你不來了。」
荷生道謝。
「好好照顧那嬰兒。」
她打開門,仍然沒有退信。
她假設烈火已經把信件收下閱讀,下一步,或許他會回她片言隻字。
目前荷生要做的是熟悉這種清淡的生活。
睡到半夜,她聽到有人叫她:「荷生、荷生。」
又是那熟悉的夢。
她游離著自床上飄浮起來,追溯聲音來源。
她看到有人背著她坐在客廳那張小小椅子上,那人緩緩轉過頭來,她發覺他是烈火。
他臉容滄桑許多,鬍髭頭髮已經清理過,他笑問荷生:「你還在等?」
荷生答:「是,我一直在等。」
她走近烈火,伸手過去,觸及他的臉龐,感覺太真實了,荷生問:「你吃了很多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