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
「不可以這樣。」
「你不接受我幫助,烈先生自會插手,我們斷不能坐而不理。」
荷生微笑,「看樣子,我始終是個幸運兒。」
「那我就不知道了,荷生,你也不必自嘲。」
荷生搖搖頭,「我並沒有不滿意這間小房子,請勿安排我的生活。」
「你那強脾氣多時才改!」
荷生說:「我還有一個請求。」
「那又是什麼?」
「回家去,這裡住不下客人,你有空來看我即行。」
言諾靜下來,過半晌他說:「看樣子我的說服力還不如我母親。」
荷生莞爾,「差遠了。」
言諾吁出一口氣,「晚上我來看你。」
「請你順帶替我寄這封信。」
言諾接過荷生慣用的白信封。
天天一封,風雨無間,再寄一千封,烈火也該出來了。
這封信,一定會落到烈火手中,縱然不拆開,單憑信封,也知道其中意思,內容已經不重要,也許收信就是烈火的寄托,也許他盼望不再收這樣的信。
言諾找個輕鬆點的題材,「信裡都寫些什麼,可以告訴我們嗎?」
荷生不響。
「你放心,他終究會拆開這些信。」
荷生低下頭。
「讓我替你寄出去,莫使信鏈斷開。」
他披上大衣走了。
言諾說的話總有他的道理。
荷生沉思良久。
沒有人會知道,信中內容,有時抄自莎士比亞二十四行詩選。
荷生有點餓,她去做了一份花生醬三文治吃。
這個時候,她真需要言諾這樣的朋友。
天黑了,她沒有開燈,心頭如壓著一塊大石,花生醬全黏在嘴巴裡,要用開水嚥下去。
抽屜裡一共有八十二封退信,尚有七封,遲早會抵達她的家門。
門鈴響,荷生滿以為是言諾,待她洗乾淨雙手,打開大門,看到烈戰勝。
荷生站著不動,他一定是得到消息,才來找她。
烈戰勝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已經不是一段短時間,像現在,他靜靜站在門外,凝視夏荷生。
荷生遲疑一下,掛上笑容,迎烈戰勝進來。
客廳只有兩張椅子,他挑了其中一張坐下,身材高大的他與小型傢俱格格不入,雙腿簡直沒有地方放。
他喝一口荷生給他的咖啡,皺起眉頭,他說:「味道似焦米湯。」
荷生道歉。
他納人正題,「琪園已經裝修過,花園與停車場搬了位置,下個月烈雲也許會搬回去住。」
「別叫她回琪國,太殘忍了。」
「琪園屆時不再叫琪園,會恢復叫落陽道一號。」他停一停,「荷生,你也回來吧。」
荷生搖搖頭。
烈戰勝溫和地問:「你為何強迫自己吃苦,你究竟想贖什麼罪?」
荷生無言以對。
「荷生,首先我要替你搬一個地方,然後讓你考慮清楚,什麼時候返回烈宅。」
「你沒有權擺佈我。」
「我不是要擺佈你,你的胎兒是烈家的人,我有權為他安排比較舒適的生活,相信你承認他是生命,相信你不會反對。」
「我的孩子與烈家無關。」
烈戰勝沉默一會兒,「原來如此,」他說,「那麼,你能不能接受一個長輩的一點心意?」
「我自己會處理。」
「如何?」他很直率地問。
「我會與家母商量。」
「她一直以為你已與言諾重修舊好,最新消息:她已將你們祖屋變賣,資金當股份注入中華料理店,她不打算再回去。」
「那更好,我可以名正言順回店裡幫忙。」
「這個時候?」
荷生呆著。
「荷生,容我幫助你。」
「代價是什麼?」
烈戰勝微笑,「我並非慈善家,但很多時候,我都不講條件。」
荷生小心翼翼地說:「烈先生,話是講明了的好。」
烈戰勝不語,夏荷生開始有心機,他不可造次。
荷生問:「你想得到這個嬰兒,是不是?」
烈戰勝沉著應付,「依血統他是烈家的人,我何用費力爭取他。」
「但,或許你想把他放進你所設計的人模子裡去,自幼訓練他成為你理想中的人物。」
烈戰勝答:「很多人都這樣培養下一代,你認為有什麼不對?」
「我只想小小的下一代快樂。」
烈戰勝抬起頭來,「成功,或許,但快樂,未必。」
夏荷生戰慄,他預言了胎胚的命運。
「荷生,上主最公平不過,生在我們家的孩子,擁有的固然不少,但失去的,也太多。」
「我要他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在馬槽出生的某人結果成為萬世巨星,即使你是孕育他的母親,你對他命運也無能為力。」他停下來,笑一笑,「況且,你何嘗不是意圖把他套進你的模子裡去,逼使他隱姓埋名。」
荷生認為烈戰勝說得對,他們兩人都過分偏激,可憐的嬰兒,生活操縱在專橫自私的成人手中。
天色已經全黑,荷生猛地想起來,「言諾呢,他在哪裡?」
「我臨時差他去見一個客人。」
他把言諾支使開去,好來與她談判。
「相信你已猜到,他母親來見過我。」
荷生莞爾,「聲淚俱下?」
烈戰勝點點頭。
「她為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過分擔憂。」荷生說。
「是嗎,」烈戰勝深意地說,「我們不應低估她的預感。」
他一直沒有再碰那杯看上去似洗碗水似的咖啡。
他站起來,揉一揉發酸的膝蓋,然後說:「準備明天搬家吧。」
荷生微笑,「可以看得出,烈先生,你急需一個接班人。」
烈戰勝暗暗吃一驚,不動聲色,也不再叮囑什麼,他走了。
言諾仍沒出現,烈戰勝差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荷生翻開育嬰指南第一章,字體漸漸模糊,她連忙揉揉眼睛,把憂傷的情緒壓下去。
這個時候,她感覺到腹內一動,荷生愕然,她從來未曾試有這等奇突的感受,連忙站起來,嚇得退至牆角。
接著腹腔內又似輕輕轉動一下,荷生睜大眼睛,她忽然明白了,這是那小小胎胚,他開始在有限的空間內嘗試活動,荷生眼眶中淚水滿盈,她緩緩低下頭,雙手輕輕覆在腹上,輕輕地說:「你好。」
他似聽懂了,蠕動一下,作為回應。
荷生豆大的淚水終於重重滴下,她內心充滿歡欣,百多天的疑慮一掃而空,試想想,她居然曾經考慮不要他!
荷生輕輕挪動身體,緩緩走到椅子前,坐好,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珍貴無比。
電話鈴響起,荷生才漸漸回到現實來。
「荷生,我是言諾。」
「你在哪裡?」
他答:「烈先生有事令我到麻省走一趟。」
荷生一呆,無端端竟差他去到那麼遠。
「我剛看過烈雲,情況令人寬慰,我明天中午可以回來,屆時詳談,你可有覺得寂寞?」
「不,我不覺孤獨,」荷生說這是實話,「別忘了我們有兩個人。」
「早點睡。」言諾笑了。
這個時候,荷生忽然發覺,她耳畔持續已久的嗡嗡聲忽然之間完全消失,她可以清晰地聽到鐘聲嘀嗒,她吁出一口氣,這是不是從頭開始的徵象?
她斜斜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心安理得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夏太太來電找女兒。
「三刻鐘的車程而已,荷生,你應該多來看我。」
「我正忙,也許要搬家。」
「荷生,能正式結婚,還是正式結婚的好。」
荷生覺得母親的聲音遙遠,陌生,語氣與論調與她此刻的生活處境格格不入,宛如太空艙內航天人員與地面通話似的。
荷生不敢把真相告訴母親,怕老式人受刺激,但又不能想像在明年初夏某一日,突然拔一個電話給她說:「媽媽,你已榮升外婆。」
荷生問母親:「你的新生活如何?」
「過得去,忙得不得了,流汗流得非常暢快。」
「好!」
「有空同言諾一起來,記得了。」
荷生如釋重負,抹一抹額角的汗。
她輕輕說:「那是你外婆,將來會疼你。」
她住廚房調製麥片,抬頭在窗外看去,發覺觀點角度與前一日的她有太大的分別。
她開始有較長遠的計劃;孩子出生之後,她會帶著他去投靠母親,自力更生,把他養大。
最近身受的一連串苦難,都似被這一股欣喜淹沒。
中午時分,烈戰勝來接她,「荷生,新居已經完全準備好。」
「烈先生,我們在這裡很開心。」
「至少來看看我的一番好意。」
荷生拉住他,「言諾幾時回來?」
「他今天還有事辦。」
荷生看著烈戰勝,即時明白,他是不想言諾在一旁影響她的決定。
「好的,我去看一看即返。」
那所平房寬敞舒適,設備齊全,其中兩間睡房作純白色設計,堆滿各式嬰兒玩具用品,有些箱盒尚未拆開。
荷生表示極之欣賞。
烈戰勝問:「你仍有猶疑?」
「我在想,中國人說的英雄莫論出身,不知是否有理。」
「這便是他的出身。」
「烈先生,你像是忘記,他是我的孩子。」
烈戰勝似有一絲惱怒,但一閃即過,他若無其事地吩咐:「把鎖匙交給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