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很久很久,言諾忽然說:「我不知道你會開車。」
荷生神經質地笑起來,隨即頹然坐在路邊石欄上喘氣。
這時琪園裡的人都出來看發生什麼事。
言諾的小轎車頭部團成一堆,荷生這才曉得怕。
「我們也並不能肯定那是他。」
荷生堅持,「是他,是他計誘烈雲出走,是他策劃由我作中間人,嫁禍於我,我誤信他有苦衷,害了烈去。」
言諾扶住荷生的肩膀。
他忽然說:「伯母臨走之前與我通過一個電話。」
「什麼?」
「夏伯母叫我照顧你。」
荷生歎口氣,母親說得對,她的確不能照顧自己。
「來,我送你回家。」
他到車房去開出一輛烈家不常用的小車子,載荷生走。
從頭到尾,烈戰勝父子並沒有出現,他倆不在琪園。
途中荷生問:「烈風來幹什麼?」
「他說得很清楚,他來看我們吃苦。」
「精神有毛病的是他,不是烈雲。」
言諾說:「如我說,烈家的事,十分複雜。」
「言諾,烈風姓朱,不是烈火的大哥。」
言諾不語。
「這是烈戰勝親口同我說的。」
言諾專心駕駛。
荷生覺得事有蹺蹊,「你知道什麼?言諾,告訴我。」
「我只知道烈火是我好友。」
荷生輕搖頭,「言諾,你真是一個有美德的人。」
言諾笑笑。
「令堂仍然生我的氣?」
「好多了。」
「有沒有為你介紹女伴?」
「你關心嗎?」
「是,我關心,只有十全十美的女孩子才可與你匹配。」
「但我配不上你。」
「你現在已經看清楚我。」荷生苦笑。
「三分秀氣,四分傻氣,加三分運氣,我不擔心你。」
「十分受氣。」
吉諾只是笑。
「要不要到我家來喝咖啡?」
言諾停好車,心頭有點酸,把頭伏在駕駛盤上,輕輕問:「怎麼見得我是一個沒有血性的好人,叫我來就來,叫我去就去?」
荷生張大了嘴,「對不起,你誤會了,我沒有非份之想,我只是請老朋友喝杯咖啡,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推開車門,匆匆上樓。
荷生只覺頭暈身熱,雙耳燒得熱辣辣的。
荷生太后悔說得那麼多。
事情怎麼可能同以前一樣?
她低著頭自手袋中掏出鎖匙,忽然之間,有一隻手伸過來搭在她肩上。
荷生猛地轉過身子,只看到一把長頭髮與一面孔的鬍髭。
「烈火。」
他緊緊擁抱她,在她耳畔說:「送你回來那傢伙若不是言諾,我會叫他好看。」
荷生說:「暴力一定要停止。」
烈火看著她,「啊,聽聽這話出自誰口,剛才有目擊證人同我說,有一輛車子意外失控,不料撞上另一輛停在崖邊的跑車,跟著自動溜下斜坡,相信是剎掣出了毛病,這些,都不算是暴力?」
荷生苦笑。
她掏出鎖匙,開門讓烈火進屋去。
「言諾說伯母外游。」
荷生點點頭。
烈火坐在安樂椅裡,「荷生,我也想過,如果我要將你托付給一個人,最理想的人選也是言諾。」
荷生緊繃著臉,「又不是包裹,何用托來托去,你要是不滿意現況,乾脆一聲再見就行。」
烈火挨了罵,也不出聲。
過一會兒他說:「伯母不在家,我倒反而規矩起來。」
以前他總在走廊裡拉住荷生,希望多聚一刻。
不為什麼,只為不甘心,待聽到夏太太咳嗽,才肯開門離開夏宅。
現在他忽然懷念這一聲假咳嗽,此刻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才好。
他知道伯母不喜歡他。
伯母希望荷生畢業後到中學任教,嫁給言諾,自此過平淡安樂的日子。
烈火笑了,喃喃地問:「沒有後悔?」
荷生詫異地問:「你說什麼?」
烈火打一個阿欠,「你這裡好靜好舒服。」
「難怪我一睡可以一整天,你累了就休息一會兒。」
烈火索性將腿一擱,打起瞌睡來,多日來發生的事令他精疲力盡。
此刻他努力要睜開雙眼,竟不能夠,輕輕歎出一口氣,任由靈魂進人睡鄉,俗世一切,漸漸淡出,感覺舒暢無比。
荷生卻不倦。
奇怪,躲在自己家中,烈火又在身旁,照說應當十分安全,為什麼那種被偷窺的感覺又來了。
她輕輕走到向街的窗,拉開一點點窗簾,往下看,卻一點異象都沒有。
太敏感了。
日靜無事,心頭漸漸空靈,聽到各種幾乎不存在的雜聲,荷生警惕,可別看見什麼怪事才好。
她想像這一切都已過去,她與烈火,終於在一起生活,烈雲在週末來看他們,對平凡的假日嗤之以鼻,而言諾卻說:「噫,荷生,早知你要求這麼低,我也可以做得到。」隨即他與他美而慧的妻趕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宴會。而烈火悻悻地說:「看,人家取笑我們的幸福,怎麼辦,怎麼辦。」
荷生喜歡中年,一切可能性已發展殆盡,只剩下鐵定事實,大多數困難早已克服,所以中年是安定逸樂的,受挫折也懂得應付,荷生盼望中年速速來臨,丟掉彷惶。
烈火熟睡,面孔出奇安詳,他不似言諾,表情異常豐富,七情六慾,喜怒哀樂,統統露在臉上,荷生知道這種人吃虧,卻愛莫能助,心中無限憐惜。
烈火的手垂在椅旁,荷生想去握住他,又怕吵醒他,自從認識烈火以來,這是最安靜可貴的一刻。
電話鈴驟響的時候,荷生不知多後悔沒把插頭拔出。
她連忙把它拿到房間去聽。
是母親,抱怨女兒永不在家,繼而叮囑生活細節,荷生唯唯諾諾,待母親教訓完畢,回到客廳,只見烈火已醒。
他溫柔地看著荷生,「聽你的口氣就知你在敷衍伯母。」
荷生蹲下來,「將來我不要生女兒,她們太不像話,完全向著陌生人。」
「你不該讓我睡著,此刻有點頭暈腦脹。」
荷生斟一大杯冰水給他。
醒了,一切煩惱各歸各位,點一次名,一個不少,全體似一隻怪獸蹭在原位虎視眈眈,烈火歎一口氣,把冰水杯子印在太陽穴。
他不想醒來。
電光石火間,烈火想起小雲,她也許就是永遠不想再度甦醒的最佳例子。
烈火歎息一聲。
「做你還有牢騷,做我們更加不得了。」荷生只得這樣安慰他。
「誰會想做我。」烈火拉著她的手。
「問題能夠一一解決。」
「你真樂觀。」
「倘若不會消失,也只得學習與之一共生活。」
「像腫瘤一樣,姓烈的人先天性一生下來體內便長著這種東西。」烈火按一按胸膛。
「事情沒有這樣壞,烈雲慢慢能夠痊癒,我們可以忘卻整件事。」
「有人不惜一切工本來要我們吃苦。」
「那我們更加不能放棄。」
「那麼讓我倆結婚吧,舉行最盛大豪華的婚禮,帖子發到每個敵人與朋友的手上,你說好不好。」
「我以為只有小女孩子把婚姻視作逃避現實的手法。」
烈火笑。
「我要走了,」他看看表,「公司等我開會。」
荷生拉他起來。
他說:「我可以在這裡睡上一輩子永不醒來。」
荷生連忙說:「三天三夜已經足夠。」
「荷生,你隨時可以搬到琪園來住。」
荷生對琪園沒有一絲好感,只是微笑地說:「你想我代你照顧藥園?」
「這是其中一個原委。」
「還有什麼理由?」
「我可以天天看到你。」
荷生黯然:「有一度我還以為你不再要見我。」
「對不起,荷生。」他把臉埋在她手中。
荷生送他出門。
「考慮一下,到琪園來住。」
荷生不想使他失望,只得推搪說:「讓我想一想。」
烈火走了。
屋內掉一根釘於也可以聽得見。
電話機鈴鈴鈴地響起來。
荷生以為是烈火,連忙取過話筒。
「夏荷生,夏荷生。」
荷生一聽到這把聲音,如聞招魂,急想掛斷,但隨即明白此舉太過助長對方威風,便盡力控制情緒,「我是夏荷生。」
「既往不咎,請告訴我烈雲現況如何。」
荷生恨不得捏死這個人,嘴裡卻說:「我勸你馬上掛斷電話,以後都不用企圖與我聯絡,否則我會交給警方處理。」
她的聲音十分堅決,務必要對方得到正確信息。
對方卻纏上來,「告訴我烈雲的近況,我答應你馬上掛斷——」
荷生忍無可忍,把電話插頭拉掉。
他分明是欺她一人,或因她落單,或因她心軟,他一直看穿這點,咬牢她不放。
搬到琪園,或許可以避開此人騷擾。
深夜,有人敲門,荷生膽戰。
門外卻是言諾,「你為何不聽電話?」
荷生答非所問:「言諾,我們為什麼不把他交給警方?」
言諾沉默。
他完全明白荷生說的是什麼。
「那人騷擾你?」
「不要再用私刑報私仇了,言諾,同烈先生商量一下,交給警方處理。」
「烈先生不會那樣做,其中牽涉太廣,審訊起來,證供會毀了烈氏一家。」
「你想那個人會不會罷休。」
「荷生,那麼你暫且來我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