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下午三時他會把車子開到市區去打一個圈,從來不用它們義載家人,豪華房車屬於東家,老連公私分明。
什麼叫家教?以身作則,便是家教。
連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於過得很快。
歲月如流,香氏委託的律師行開頭每星期派員來巡視。一年之後,發覺事事井井有條,改為兩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為每月一次。之後那位區律師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絲破綻,因敬重老連,寫一個上佳報告到倫敦,升他為管家。
老連記念以往熱鬧的日子:「東家不知幾時回來。」
此刻泳池花園陽台統統緲無一人。
連環在這數年,靜靜度過他的青春期。
鬍髭紮了根,鬢角長出來,喉核顯著,聲音粗沉,瘦削四肢漸漸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連他自己都發覺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買一箱藥水肥皂用。
連環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獨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學特別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書桌上,聽蟬鳴——知——了——它到底知些什麼?連環想問它。
他怕熱,一到夏天,精神總有點憂惚。
正在朦朧間,忽爾聽到清脆的聲音叫他:連環,連環。
連環一驚,脫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這裡。」
猛地抬起頭,不小心撞上書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淚來。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個究竟。
不是他的幻覺。
窗下站著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學林湘芹。
少女也看見了他,滿心歡欣,「沒想到你在家,」她解釋,「我偶然路過,順便來探訪。」
鬼話,連環微微笑。整個山頭只得一幢屋子,誰會路過這裡。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是,她的確故意離開大隊自附近水塘邊的郊野公園步行上來。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門鈴,沒有人理會,才看到另一邊有小屋。巡著小路走過來,已經在失望,沒想到,一叫便有人應,喜出望外。
「連環,下來。」
連環看看自己正穿著舊襯衣同短褲,猶疑片刻,不知該不該招呼這不速之客。
「我總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鐘罷了。」女同學開始發窘。
連環慢吞吞下樓來,不說什麼,站在門邊看著少女,並非故意扮不起勁,實在是找不到開場白。
她剛好坐在那塊大石上。
連環不想任何人佔用阿紫的位置,拉張籐椅過來,「請坐。」
少女移座,看住連環微微地笑。
他問:「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聽說你也編在甲班,我老覺得明年那個考試會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課一向好,故來討教。」
這番話說得這樣動聽,連環默然,面色開始緩和。過半晌,輕輕答:「我也不過死讀書罷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處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鐘。
女孩子總是這樣,有一點點小聰明,決不肯放著不用。
連環又莞爾,「請等一等。」
他始終沒有把客人請進屋子裡。
林小姐接過飲料,好奇地問:「你怎麼住在這裡?」
連環反問:「我應當住在何處?」
「那間大屋才是落陽路一號。」
來了,連環警惕她要開始鑽研目的地有關一切了。
他不動聲色,「我並不住落陽路一號。」
「但手冊上的地址……」少女自覺說漏了嘴,噤聲不響。
連環笑一笑,「家父是落陽路一號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黨失望,連環看在眼中,有點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現代少女,對於階級不是沒有成見,但到底不足以構成勢利。在她眼中,可愛的連環魅力絲毫不減。
她笑問:「大屋沒有人住嗎?」
「有,度假去了。」
這一去,已經有四個年頭。
連懷惘悵地低下頭。
「令尊令堂呢,」女同學問,「怎麼不見他們。」
「回鄉探親。」
「呵,你一個人在家,」少女腦筋動得飛快,「喂,有沒有點心招待?」
林湘芹活潑爽朗健談主動,所以也深諳得寸進尺之道,連環不曉得怎麼樣拒絕她。
她見他沉吟不語,便試探他:「大家都說你有一個女朋友在外國。」
連環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過身子。
連環抬起頭來,「在我們這種年紀,還是讀好書要緊。」
少女聽到連環的語氣像個十足的年輕導師,大樂,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連環有點尷尬,便站起來示意送客。
「我們有節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連環搖頭拒絕,少女卻不以為仵。
「下次,」她說,「下次再來看你。」
連環把同學送到路口。
下次不會那麼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這張床越來越小,越來越短,像小人國的傢俱。
但這裡有他熟悉的氣味,賓至如歸,連環瞇著眼。
睡夢中有人叫他,連環轉個身,討厭的林湘芹,別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筆一條手帕,又藉詞回來拿,賴著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來與他說說笑笑散散心。
房門被推開,小小的人兒走進來,「連環,你忘記我了。」那清脆動聽的聲音不可能屬於另一個人。
阿紫,連環跳起來,阿紫回來了。
他驚醒,房門輕輕被風吹開,哪裡有人。
連環啞然失笑,阿紫早已長大長高,哪裡還會是那小小安琪兒。
她早已中學畢業,結交一大堆洋朋友,怎麼還會記得昔日管家的兒子。
四年多他們都沒有通過消息,開頭連環有強烈寫信的意願,他有香氏倫敦的地址,背得滾瓜爛熟,但總覺此舉唐突。
香權賜留下他們一家,就因為他們安分識相,沉默如金,他們一家三口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再說,寫些什麼好呢。
連環不是那種能夠流利地表達心意的人。口澀,筆更澀,作文不是他擅長的科目,他修的是純數,代數,算術。
香氏把女兒帶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們忘記那可怕一幕。
她們或許能夠,連環卻對當夜情景有著不能磨滅的深切印象。
記憶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細節,每一句對白,都似卷電影膠片,不時在他腦海中播映。
不,他沒有與阿紫聯絡,他的記性太好,非常不便。
連環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親照顧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園藝工人逢週末都會開工,剪草機器軋軋聲的節奏具催眠性,開了灑水器,它輕輕轉動,水珠落在斜陽裡製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無線電與電視機的喋喋皆於事無補。
連環的心靜,坐在一邊良久不煩,鳥類幾乎以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纍纍鎖匙,開啟大門進大宅察看,啊,二樓有一扇玻璃窗無故破裂,要即時找人更換。
十來間房間,有些較為名貴的傢俱都蒙著白布,連嫂說得對,的確略見詭秘,連環老覺得有人,不知誰已經悄悄回來,只是沒通知管家。
主人家沒有秘密,房間全部不上鎖,任由參觀。
阿紫睡房的衣櫃裡還放著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隨時隨地會出現,嘟噥說:「我不喜歡白色,我不喜歡海軍裝。」
在這間屋子裡,時光並無飛逝,一點跡象都沒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脫,都由連嫂縫上去,一時找不到同色的線,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數條黑色的疤痕,同樣靜心地等主人回來。
暑假過去後開學,不到半個月,連環就發覺他還是說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啞巴。
競選班長,連環大獲全勝。對手一男一女兩位同學,女的正是林湘芹,馬上過來同連環握手道賀。那位男同學的反應卻非常異樣,他走到連環身邊,大聲說:「作為一個工人的兒子,連環你真算厲害。」
連環立刻看向湘芹。
他並不介意男同學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確確是工人之子,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他也從不企圖遮瞞。只是,他與林湘芹之間的私人對話,怎麼會迅速傳到一個不相干的人的耳裡去,這點才真正令他困擾。
湘芹立刻知道壞事。只見連環目光如箭一般射過來,她漲紅面孔,想解釋,又不是時候,急得差點哭出來。
該剎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啞藥喝下去。
連環早已進進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會洩漏他倆之間的對話,阿紫可信可靠,連環吁出口氣,面色緩和,心情又恢復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準。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對可以信任的人,多說兩句,不可靠的,少來往少說話。
從此連環躲開林湘芹。
好幾次湘芹想接近他,連環總是客套幾句脫身。
冷淡比斥責還要難受,湘芹很快就發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