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樣的症狀,我見過她,真可怕,像是他回來找她一樣。」
連環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連環,你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連環握緊拳頭,「我準備好了。」
「我派車子來接你。」
車子往郊外駛去,不知是否該日的太陽特別猛烈,連環眼前的金星始終沒有消失,給湘芹知道了她會怎麼想,她會否譏笑他,抑或可憐他?一切都在這聰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還不是時候,連環仍受魔咒控制。
車子在白色洋房門口停下,連環先看到碧藍的大海,靜寂的天空只有海鷗鳴叫。
他們永遠找得到這種與世隔離的仙境來當家。
門打開來,男僕迎出來,領他進去。
屋內空蕩蕩,想是故意佈置得氣氛寂寥,是一種現代設計風格,客廳前一列落地大窗,整個海映進室內,連環睜不開眼睛。
連環只看到一張輪椅背光向著他,輪椅上有人,他卻一時未能看清楚是誰。
連環聽到的一個沙啞的男聲:「你來了,真好。」
連環一怔,這是誰的聲音?這明明是香權賜,連環通體生寒,踏前一步,想看個清楚。
只見輪椅上的人佝僂著縮在一角,輕輕歎口氣,「呵,你不認得我了?」
連環忍不住說:「我來見的是香太太鄧玉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來,聲音嘶啞,如一隻蒼老的烏鴉,連環明明記得,這是香權賜的聲音,莫非是他回來了?
「小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聲音忽然轉得柔軟,化為女聲。
連環「呀」的一聲,這正是香夫人,他來見的人。
連環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說法,是,像正是香權賜回來找她,兩人好似化二為一。
連環的雙足釘在地板上,不能動彈。
「連環,你見過那輛紅色的車子吧。」聲音又轉得沙啞。
連環不知道如何應付這麼怪的情況,漸漸他看清輪椅上那人的輪廓,卻並不是他所認識的香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著深色寬袍,戴著帽子,皮膚乾燥焦黃,雙目深陷。
連環鼓起勇氣過去問:「請問你是誰?」
那人搖一搖頭,語氣輕柔。「連環,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於離棄了我。」
連環急得蹲下來,「是你嗎,太太,是你嗎?」
病人像是力竭,頭垂在一旁,不再言語。
這時候連環聽見背後有人說:「是,正是她。」
連環往回看,他怔住了。門邊站著一個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後不禁衝口而出地喊出來:「太太!」這才是他記憶中的香夫人。
看護已經上來把輪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後合,「連環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亂叫什麼?」
連環似回到少年時代,怯怯地看著她那美麗得妖異的面孔,既彷徨又吃驚。
「你忘記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連環完全明白徐可立聲音中的戰怵之情。
連環的理智漸漸與現實銜接,他看著成年的香紫珊,忍耐著萬言千語,半晌才說:「對不起,我一時沒把你認出來,太久沒有見面。」
香紫珊笑,「也許因為我們之間有點誤會,你不願意把我認出來。」
連環將在湘芹面前流露的活潑統統收起,過一會兒說:「我不記得有什麼誤會,」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廳坐下,「九時發生一切,過去算數,現在讓我們重新開始。」
連環一口氣喝盡滿滿一杯礦泉水。
「家母病重。」
連環惻然不語。
「現在由我當家。」
連環不由得問:「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說:「我需要你。」
連環震盪,他心酸地低下頭,在她面前,他或許永永遠遠是那個抬不起頭來的愣小子。
「連環,到我這邊來幫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輕盈地站起來,走到連環身邊,俯下身子。
「我會慢慢告訴你。」
阿紫笑著轉到連環背後,整個人輕輕伏在他背上,低聲說:「看看你還背不背得起我。」
連環沒料到她會這麼做,只覺四肢酥軟,半晌不能動彈,時間像是那該剎那靜止,連環淚盈於睫,過了像是一個世紀他才說:「太重了,我沒有力氣。」
阿紫把臉探向他,連環凝視她良久,忽然微笑說:「你一點都沒有變。」
「來,我們同去看那棵橡樹。」
連環明明記得下午有課,只是開不了口。
他的身體不知如何,與香紫珊一起出發,來到舊時香氏大宅。
只見草地上豎著老大一個告示:私人地盤,閒人免進。
香紫珊大叫一聲,「哎呀」,我們來遲了。」
房子已經拆卸一半,處處頹垣敗瓦,香紫珊一雙手搭住連環肩膀,硬是要走進地盤裡去探險。
大宅裡的樓梯還在,扶手已經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說:「你看,連環,這就是徐可立與香寶珊幹的好事,為了趕走我,他們賣掉大屋,」她語氣淒清,「毀了香氏基業,大宅此刻拆得一乾二淨,化作飛灰。」
她站在二樓一隻沒有玻璃的窗前傷神。
半晌阿紫轉過身子來說:「這裡,這裡是我父親當年擊傷我母親之處。」
連環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樓梯,向小徑跑去,抬頭看那棵她攀爬過無數次的橡樹,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從前那麼高大了。」
連環一直跟在她身後。
「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塊大石上,連環看著她,臉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問連環:「你有沒有回來過?」
連環搖搖頭。
她長長歎口氣,站起來,忽然又捂低身子。
連環知有事,忙過去察看,只見阿紫右足踩進一塊碎玻璃中,細長傷口流血。
連環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醫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連環才明白她為什麼笑。
他歎息一聲,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車。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霧。
天空陰暗下來,一團一團濃霧自大而降,積聚在地下,連環每邁一步,便踢開一些霧氣。
他好不納悶,大宅雖在山上,卻在霧線之下,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霧。
今日這景象太特別。
他背著香紫珊,四周杳無一人,更覺渺茫,像是進人另外一個空間,永遠回不到人世間。
他還是回家去了,但已經是深夜。
連環不覺得累,電話鈴一響,他便去接聽。
湘芹的聲音問:「連環,你在什麼地方?」
連環不出聲,這是他良知的聲音,他把頭靠在牆上,落下淚來。
「連環,講話呀,發生什麼事,要不要我過來?」
連環到這一剎那才明白為何湘芹要說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見。」他竟放下電話,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貼著牆壁,在黑暗中,一直維持那個姿勢,整個下午所發生的事在他腦海中來回奔馳,映像漸漸跳躍出來,在小小睡房瞪著他看。
那個焦黃的骷髏人忽然自輪椅上爬起來向連環招手,連環還沒來得及走過去,他已經變了樣子,他變成了香權賜,輕輕對連環說:「你可知道愛一個人,比那人愛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連環大聲喊:「你為什麼不能愛別人,去愛別人呀。」叫出來之後,才發覺這番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只見香權賜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來,又換了一個樣子,他變成美艷的鄧玉貞。
連環揮舞著雙手想驅逐她,但是她無處不在,閉上雙眼也沒有用,只聽得她顫聲說:「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於離棄了我。」
連環支持不住,慢慢蹲下來,問道:「你們家的事,為什麼要纏住我?」
「連環,連環。」清脆的叫聲,「連環我們永遠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見的阿紫只有幾歲大,她笑著說:「是你自己闖到我們的世界來,戀戀不捨,不肯離開,你怪得了誰。」說著她指一指他,然後啪啪啪鼓起掌來。
連環嗚咽一聲,坐到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一響,有人開鎖匙進來。
那人一聲不響,走到連環身邊,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發躺下。
連環渾身是汗,似被噩夢魔著一樣。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她守在他身邊,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見他已經穩定下來,剛想走,電話響起,湘芹當然沒有去聽,它自有錄音設備,果然,她聽到對方說:「我是徐可立,連環,請從速與我聯絡,」說到這裡他停一停,「你已見過她們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頭,靈光一閃,什麼都明白了。
這時徐可立輕輕吁出一口氣,掛斷電話。
湘芹看著憩睡的連環,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可憐的人,他已被她操縱這許多年,看樣子還要心甘情願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