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嚇一跳,「我在笑?」
老連搖搖頭關上燈。
居然在笑。連環摸著自己的嘴角,心死了,還有什麼所謂,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雙眼剛好對牢天花板;噫,那隻小小壁虎又悄悄前來探訪他,躡著足,步步為營,淺灰米色身體是牆壁的保護色,不是這樣心靜,還真看不出來。只見它打一個圈,又出去了。
母親最怕它,連環想起來,在她的鄉下,他們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斷尾跳進孩童的耳朵裡,又稱四腳蛇。
連環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不知不覺睡著。
夢中有人朝他後頸呵氣,麻癢,伸手去拂。
「阿紫」他說,「不要淘氣。」
他伸手過去握住那隻小小的手,乘勢轉過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麗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兒。
「阿紫,」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沒有忘記我。」
阿紫笑起來,可愛如昔,她精緻的面孔還不如連環的掌心大。
連環坐起來,「阿紫,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你跟我走。」不顧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覺到阿紫的臉壓在他背脊上,他聽到阿紫說了一句話。
「你說什麼?」連環問,「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忽然之間,她的重量消失,連環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見了,連環滿室找她,一邊叫她的名字。
他驀然驚醒,呆呆坐起。
差那麼一點點,幾乎就可以背起她離開這個地方。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側著身,用枕頭壓著面孔,痛哭失聲。
天亮了,他才靜靜起來,今天還真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去見工,中文高等學府的數學系聘人。
走到樓下,聽見他母親說:「……因自小看她長大,有感情的緣故,替她開脫,其實還不就是個不良少女,本市起碼十多萬名,個個不滿現實,無事生非。」
連環一怔。
是嗎,就是那麼簡單,是年輕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誤會?
連嫂接著說:「講起人品,替湘芹提鞋都不配。」
老連也忍不住搭一句嘴:「湘芹是另外一種人。」
「真是的。」
一抬頭,看見兒子,「噫,你起來了,襯衫已替你熨好。」
學校裡接見他的幾個教授講師立刻覺得這個劍眉星目,態度沉著的年輕人是可造之才。
他即時獲得錄用,工餘給他充分時間修碩士學位。
步出會議室,連環非常感慨,這樣順利,不知羨煞多少旁人。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上帝公道無比。
時間還早,他問過新聞系所在地,信步往探湘芹。接著又有同學告訴他,林湘芹在演講廳。
她站在黑板前向數十名低班學生講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識,講得活龍活現,時常引來笑聲。
是的,湘芹是另外一種人。
奇怪,連環不大記得她小時模樣,他比較欣賞現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維他的心房一直為另一人佔據,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個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時並沒有看見他。
另外一種人,說得再正確沒有,她生活得這樣豐足,一切與眾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狹窄的內心容不下連環。
坐了十分鐘,連環才發覺旁觀者的樂趣,他可以悠閒地欣賞湘芹。
呵,她終於看見他了,動作在剎時間停下來,她漲紅面孔,要過一會兒才能恢復演說,幸虧不久鈴聲響了。
她走過去說:「連同學,你好嗎?」
連環笑笑,「都畢業了還留戀課堂?」
她坐在他身邊,「連環,時間都到哪裡去了?」
「在我們指縫間不知不覺溜走。」
「真的,我們認識時才是高中生,現在都找到工作,」湘芹睜大眼睛,「不消多久,成家立室,結婚生子,子又生子,孫又生孫……老了。」
連環珍惜地看著湘芹,他喜歡她用這樣世故的、現實的、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人生,她有資格這樣做,她懂得享受生活。
「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幾時?」
連環不記得,根本上這件事從來未曾在他腦海註冊。
湘芹並沒有追問,她把答案講出:「高中一,英文課,放了學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學補習,我闖進去,你瞪我一眼,我慌忙退出。」
從那次起,湘芹對他就有深刻印象,連環那雙大眼,一直好似瞪著她似。
「現在你記得了?三十年後,我會來問你。」
他與她結伴回家,發覺母親正清除他的雜物。
連環連忙阻住,誰知這次連嫂堅持己見,「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趁湘芹也在,交待清楚。」
連環賭氣,湘芹向他使一個眼色,連環想到母親多年苦勞與功勞,情緒立刻平復。
他在書架高處托下一隻盒子,「你喜歡扔什麼就扔什麼好了。」
第八章
拖著湘芹的手離開現場。
湘芹問他:「盒子裡是什麼?」
「打開來看好了。」
「方不方便看?」
連環笑笑。
湘芹到底還年輕,忍不住掀開那只四方型的硬盒子。
她看到一雙鞋子。
如果是玫瑰紅緞鞋或金色涼鞋倒還不那麼令她詫異,她此刻看到的鞋子,才一點點大,是雙小小童鞋,而且從沒穿過。
值得這樣珍而藏之?
盒內其餘東西就比較容易瞭解:一柄舊童軍刀,籃球隊的徽章,一疊一百分的卷子,作文獎證書,幾張同學合照,紀念冊子……。
湘芹發覺連環漸漸肯給她機會,好使她緩緩進入他內心世界。
湘芹十分感動。
她伸出手去,按住連環的手。
連環訝異,沒想到湘芹的手那麼有力,似要把他自一股漩渦扯出。
連環蓋上盒子。
這個時候,他們倆聽到故意裝出來的咳嗽聲。
連環一抬頭,見是徐可立,有點尷尬。湘芹卻活潑大方地笑,「天氣乾燥,喉嚨容易不舒服。」
徐可立馬上覺得這女孩子不簡單,他替連環高興,她肯定會幫到男朋友。
老區退休之後,他負責的瑣事更多更雜,徐可立不知多希望連環可以幫他,最好把這位聰明能幹的林小姐也帶過來。
「你還在考慮?」徐可立說,「香氏出的薪酬比外頭多五十個百分點。」
連環搖搖頭,微笑道:「我同湘芹都已找到工作,我喜歡教書,她愛當記者。」
徐可立懊惱道:「太令人沮喪了。」
連環感激他的盛情,但是,父母親已經為香氏服務十多年,他不願意再加入隊伍。
徐可立又說:「鄧女士要把香紫珊帶走。」
湘芹聽得非常專注。
徐可立說:「她尚未到法定年齡,生母理應照顧她生活。」語氣十分安慰,如釋重負。
連環想問徐可立:所以你與香寶珊才賣掉大宅,擺脫香紫珊?
徐可立像是明白他要問什麼,輕輕地答:「她母親會照顧她。」
這等於說,是,我們的確不再想背這個沉重的擔於。
徐可立看到連環臉色一沉,便改變話題,「我們切切要繼續聯絡。」
徐走開以後,連環心中百感交集,他竟設計擺脫香紫珊,他繼承了香權賜的產業,卻趕走他的女兒,這樣做會不會太聰明了一點?
這時,湘芹在一旁緩緩地說:「每個人都有苦衷,主要是我們都比較自私,想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成分剔除,那算不算壞?」
連環沒有回答。
他低著頭,下巴擱在膝頭上,雙臂抱著兩腿,雙目直視。
每當沉思的時候,他用的便是這種姿勢,自小到大都如此。
上一次沉思到這一次,當中隔著五年時間。
這一天,湘芹到大學的高等員工宿舍來看連環,他坐在寬大的露台上,正在凝思。
湘芹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想什麼?」
連環抬起頭,「大學考試制度規定考生遲到三十分鐘以上便不准進人考場,是否太嚴?」
湘芹坐下來笑問:「誰遲到?」
「一個學生。」
「遲三十分鐘?」
「三十五分鐘,監考人不讓他進入考場,他在考場外哭了整個鐘頭,換了是我,我會給他進場。」
湘芹皺皺眉頭,連環就是心軟。
「你不贊成?」
「該名學生為何遲到?」
「他開通宵溫習,鬧鐘壞了,睡過頭。」
湘芹失笑,「你同情這樣的人?」
「可憐得很,補考成績再好,也只給五十分。」
「他辦事缺乏計劃,只有小學生才開夜車,大學生應當平時注意功課。還有,既然貪睡,該有自知之明,買十隻鬧鐘擱床頭,我不原諒他。」
「林湘芹,你好不殘忍。」連環吃驚。
「你讀到博士,遲到過沒有?我在華南日報任職五年,從無失誤,當然我不同情馬虎先生。」
連環凝視湘芹,是的,她越來越不能容忍弱者。
連環吁出一口氣。
「工作最好避免注入過多感情,否則精神一下子燃燒殆盡。」
「你最理性。」
湘芹一時不知道這句話是褒是貶,有點尷尬,隔一會才自辯:「我?我是理論派,並非實踐派,你看,我對你已經最最不夠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