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出賣了她,連環見湘芹仍然關心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相隔一年,兩個年輕人都以為自己老練了,成熟了,會得應付此類場面了,可是一碰頭,馬上敗下陣來,不知多麼尷尬窘迫。
過一會兒連環說:「湘芹,你功課越發出色了。」
湘芹連忙回答:「哪裡能同你比。」
話一出口,才覺得太客氣太浮面,不由得自嘲而笑,連環見她先笑,也鬆弛下來接著笑。
他倆離了隊走到一角。
這次才是真正關懷的問候,「連環,你好嗎?」
連環答:「你是新聞系高材生,什麼都瞞不過你。」
「香氏官司大約不把你們家牽涉在內。」湘芹一直體恤人意。
「新聞界看法如何?」
「轟動之至,許久不見這樣包羅萬象的案子,來來去去不過是小型商業罪案,乏味之至,故此略作誇張報道。」
「你在法庭實習?」
湘芹點點頭,她班上有兩個同學打算以香氏爭產案做論文,跟到底,因看情形這場仗有得好拖,一找新證據便休庭半年,大家都有種感覺,這是一場不會完結,只有輸家的官司。
同學在一角叫:「湘芹湘芹,還不來準備,輪到你了。」
連環微笑,「去吧。」
湘芹點點頭,畢竟長大了,已算把這次會面處理得不錯,足以自傲。
她有點希望他會約她,給了他幾分鐘機會,連環始終沒有開口,她也不覺得失望,輕輕說聲再見,便被同學簇擁而去。
不要說湘芹,連環都覺得奇怪,一直以來,他倆相敬如賓,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碰過,為什麼這次再見卻有舊侶重逢的感覺。
他沒有離開現場,找到一個柱子後的座位,欣賞湘芹演講。
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女生了。
外型、談吐,都無懈可擊,大方可愛。
連環直到她演講完畢才悄悄離開現場,覺得十分安慰,湘芹是那種被人引以為榮的朋友。
那日回家,連環看見母親正在端詳一張帖子。
連嫂想得到兒子的意見,因說:「喜帖當然是紅色的好,你說是不是?」
連家已沒有親戚,連環接過來一看,只見正面寫著徐可立香寶珊宣佈訂婚。
「大小姐與你同年,二十一歲,有自主權了,不過,遞帖子過來的卻是徐少爺。他人真好,沒有一點架子。香先生總算挑對了女婿,已經不叫我們辦事,薪水還是照發,卻之不恭呢。」
連環放下帖子。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嘩啦」重物墮地之聲,連環跑出去,發覺工人在他父親的帶領下,競在鋸橡樹的丫枝。
連環大急,「住手,你們在幹什麼?」
老連慢條斯理答:「不鋸掉不行,樹枝頑強有力,快要頂穿木牆。」
「不行,」連環把工人手中電鋸搶來扔地上,「不能鋸,我不准。」
老連不去理他,命令工人:「鋸。」
工人聳聳肩,照舊進行工程,當下木屑四射。
連環這才頓悟,莫非父親已經知道他的秘密。
只聽得老連自言自語道:「危險,懂得嗎?」
沒想到他的表現這樣含蓄。
連環卻仍然走向前去,同工人說:「那一枝橫桿不過打窗前掠過,放過它吧。」
工人看看老連,歎口氣,說道:「這是你的地,你的屋,你的樹,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心灰意冷地走開。
工人只得爬下樹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連環只聽得母親在前門喝道:「走,走,走!再不走我叫警察。」
連環趕到那邊一看,只見十個八個小報記者正圍著他母親,有人拍相片,有人提問題,鬧成一片。
自從香氏案正式開庭以來,他們陸陸續續,三三兩兩過來按過鈴,借過電話,卻不似今日般大陣仗。
連嫂用手臂擋著刺目的閃光燈,急得團團轉。
連環最恨人欺侮婦孺。當下二話不說,回到二樓,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龍頭,一開水喉,往樓下記者群直射。
那十來個男女嘩然,衣服濕透像似落湯雞,邊罵邊逃避,連嫂乘機躲進屋內鎖上門。
連嫂直罵:「還算是知識分子呢,敗類,不擇手段,拖垮行家。」
但是門外人群已經散去。
連嫂問:「他們說是為了工作搶新聞,一份工作真的那麼重要,人沒有自尊嗎?」
連環把氣呼呼的母親接在座位裡,待她平息怒意。
老連出來說:「不能怪記者。」
連環抬起眼睛,聽他父親有何高見。
「審了幾個月,控方律師要力證香某立遺囑時神志不清,辨方律師卻指證香夫人不貞,太荒謬了,能怪人議論紛紛嗎?」
連環默不作聲。
「兩位小姐即時成為笑柄,給犧牲掉了,」他停一停,「大小姐已在看精神科醫生。」
「我比較不擔心她,徐少爺對她很好。」
連嫂掛念著香紫珊,這女孩子平常已經怪怪的。
老連歎口氣,「這個家莫非受過詛咒。」
連環亦遭到騷擾,一些同學會用心癢難搔的語氣問他:「你不是住在落陽路一號嗎?」
早上步行往學校,他老覺得有人跟蹤。
那人向他拍照,他過去抓住照相機,才發覺是個穿寬衣服的少婦,她急急呼叫,說的卻不是中文或英語,連環聽出是日語,他十分震驚,沒想到此案已威震東洋。
這些都不足以使連環失眠,他可以應付。
使他輾轉反側的原因通常只有一個。
一聽到窗外有微絲輕響,他便脫口而出:「阿紫?」
有時不過是只松鼠跳過樹梢。
即使是她,態度也已經變得令連環訝異、反感、害怕。
在銀白的月色下,她的臉更無一絲血色,她會輕輕地對連環說,「我跟徐可立講,叫他放棄香寶珊,站在我這一邊來,我會贏,我會得到父親所有的產業,我可以給他一切。」
連環如給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記老拳,金星亂冒。
原來他們並不是朋友。
連環見過寂寞的小孩與玩偶開茶會,或對著洋娃娃訴苦,他在香紫珊面前,就是扮演著同等樣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見她,即使她口口聲聲徐可立。
香氏的詛咒似漫延到連環身上。
他夢見自己背著香紫珊走一條獨木橋,橋下是萬丈深淵,他汗流浹背,戰戰兢兢,卻無論如何不肯回頭。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掙扎著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穩,兩人齊齊墮下深谷。
連環喘息著驚醒,好不容易定下神來,頸後卻似有人淘氣地哈氣,麻癢麻癢,明知沒人,連環仍然轉過頭去問:「阿紫?」
這樣的煎熬,他瘦了下來,身段仍算健壯,他父母已經警惕。
自學校回來,老連喚住他:「徐少爺找你。」
連環一怔,簡單地答:「我與他無話可說。」
過一日,徐可立親自上門來。
他一臉笑容,「第三年的功課不應該太忙。」
連環只得聽他道出來意。
「營業部有一個位置,頗適合你,想請你過來幫忙。」
連環答:「我對商界一竅不通,亦無興趣。」
他不打算道歉,又沒有做錯事,何用對不起。
徐可立涵養工夫真正好,還在笑,「連環你好似一直對我沒有太大好感似的。」
連環見他如此誠懇謙虛,馬上覺得理虧,「不不,」他第一次說出心底話,「家父的意思是,他做香氏的工已經足夠,盼我獨立。」
徐可立一怔,笑道:「香氏陳氏張氏有什麼分別,大家不過是拿勞力來換取應得的酬勞。」
連環聽得出這話裡也有徐可立為自己辯護的成份,故說:「香家的工特別難做。」
徐可立知道連環在稱讚他。
他伸出手去搭住連環的肩膀,「畢業後出來幫我。」
「我念的是純數,幫不上忙。」
「你知道我專攻什麼?高溫物理。」
連環駭笑,與徐可立的距離頓時拉近。
徐解釋:「家父生意失敗,由香先生搭救,才不致結束得太難看。」他吁出一口氣,「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連環維持緘默。
「然後我認識香寶珊。」徐可立笑了。
他沒有提到香紫珊。
「連環,考慮仔細後再給我答案。」
連環只得點點頭。
徐可立輕輕說:「案子暫停你是知道的吧,鄧女士要到英國去尋新證據。」
連環答:「我只留意西報的法庭新聞。」
「那段報道比較真實。」
是,它的撰寫人是實習記者林湘芹,報道得比許多正規記者還要好。
徐可立忽然說:「我從沒有這樣恨過一種人如我恨不負責任的記者,如果有一把獵槍,起碼要把他們的照相機轟掉。」
連環因有同感忍不住笑起來。
「來,到大宅來喝杯咖啡,我們是鄰居,應當和睦。」
「改天吧。」連環微笑。
徐可立搖搖頭,「固執如牛,我們需要你這種性格的人才。」
他瀟灑地離去。
連環背後有人問,「你們有沒有談起我?」
連環答:「沒有。」
「那你們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