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去祖父母處告辭。
老太太一直說「有空再來,有空再來」。
活到這樣的年紀,可算是歷史的見證人,尹白問祖父會不會寫一本書,詳述這個名都的苦難與歡樂。
祖父很幽默的回答,假如每一個老人都考慮動筆,豈非有好幾百萬本史詩要輪候出版。
再隔一天他們就走了。
尹白看到母親與二媽媽齊齊鬆了一口氣。
在飛機上,尹白也閉上眼睛養神。
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家好。
尹白問台青:「覺得這個旅程怎麼樣?」
「很難形容,看到祖父母的時候,感動得膝頭顫抖。」
尹白笑說:「我鼻子一直發酸。」
長輩也在交換意見:「變了,不再是十里洋場,花花世界,和二十年前比較,也截然不同,那時候正大鬧革命,打砸搜查禁,現在又開始五光十色,年輕人打扮得很好看,穿著入時。」
「可惜市容有點殘舊。」
「不管如何,總算償還心願。」
「拍了幾卷底片?」
「都在這只袋裡。」
「比起老大,我倆真正慚愧。」
「你會弄錢呀,我才窩囊。」
「噯老三你別亂講。」
尹白見父親這麼謙遜,只怕她母親要不高興。
這幾天來沈太太飽受冷落,對家庭勞苦功高地她頓覺委屈,臉上已經沒有什麼笑容,她並不是小心眼的女人,但眼見妯娌穿的用的住的,莫不勝她十倍,已略有感慨自歎一條勞碌命,再加上丈夫不住自我踐踏,分明又使她身份貶值,好不服氣。
她不去睬他,也不搭腔,待回到家裡,還是這樣。
沈先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尹白暗暗好笑,要叫男人瞭解女人,是不可能的事吧。
沈錦武伉儷第二天就打算回台北照顧生意,只餘一日時間購物。
尹白照例把他們帶到置地廣場放下,現在除了日本人,也就是他們的天下,台幣不住升值,再名貴的進口貨,再荒謬的標價,都不當一回事,統統都可以買下來:自用、送人、儲備,徹底地搜集。
他們的品味不算很好,但置身名店,很難每次都選到名牌中最醜的一件,大致來說,都還算配合身份。
秘書認得她的聲音,頓一頓說:「你請等一等,沈小姐。」
過一刻小紀來接電話,他說:「小的隨時聽從差遣。」
尹白有第六感,笑問:「誰,說,我是誰。」
「沈尹白,你搞什麼鬼。」
只有沈尹白才會刮辣鬆脆問他她是誰,故意暴露身份給他知道。
「你回來了?」
尹白笑,「有人好像還不知道似的。」
「咦,這是哪一國的話,我沒聽懂。」
尹白立刻適可而止,旁敲側擊並非她所擅長,再說,她有什麼資格去敲他。
紀君問:「我們幾時見面?」
「再過一兩天,越不上班越是忙。」
真的,不少悠閒的女士每天廿四小時填得滿滿,倘若早上起得來,恐怕連早餐約會都訂在三個月之後。
假期對於尹白來說,真是難得的事,讀書的時候,她已經忙著做暑假工。
在中華料理店裡做女侍收入最豐,當然也最吃苦,不過都過去了,尹白根本連父母都沒有說過詳情。
下午,購物進入高潮。
沈錦武夫人在攝氏三十五度的氣溫下試穿貂皮大衣。
一直到下午七點,尹白才脫身,與台青見面,一起吃日本菜。
尹白的父親趕出來參加晚宴。
台青問:「嬸嬸呢?」
嬸嬸有點不舒服,尹白完全瞭解。
他們乘晚班飛機走,尹白在後面告辭,由父親接班。
尹白對台青說:「真捨不得你走。」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你想不想念描紅?」
台青點點頭。
「我們一定還有許多機會聚頭。」
一進家門,尹白就聽見母親連聲咳嗽,噫,她以小人之度了君子之腹。
饒是如此,也不放過母親,笑問:「氣得咳?」
沈太太啼笑皆非,「人家母女是一條心。」
尹白坐下來,「我受的是西方教育,沒有愚忠這門功課。」
沈太太握住女兒的手,撫摸半晌,歎口氣,「幸虧有你這個孩子。」
「我猜想這是讚美,我照單全收。」
「你父親說,最好明年再回去。」
尹白笑,明年,明年他們要飄流到更遠的地方,像天邊一段段的雲,不能預測行蹤。
尹白說:「父親的心態是值得原諒的。」
沈太太點點頭,「他一直跟我說,結婚之前,他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之一。」
「哪為什麼不多生育。」
「只為了逃避寂寞,那不大好吧。」沈太太說:「況且,弟兄姐妹間也不一定友愛。」
尹白歎口氣,「只要一方面肯忍讓,肯犧牲,肯寬恕,什麼事都沒有。」
「你願意這樣做嗎?尹白。」
「我願意。」
「為什麼?」沈太太異常意外,多麼大的轉變。
「我也是一個十分寂寞的人。」
「早知道給你添一個弟弟。」
「我不要弟弟,我要妹妹。」
「妹妹會與你爭。」
「兩個人同時想得到一件東西,才叫做爭,我讓給她,就沒有煩惱。」
「只怕屆時兩人都不肯鬆手。」沈太太含意深長。
尹白說:「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對我來說,世上沒有不可放開的東西。」
沈太太吃一驚,「你見時進入化境的?」
尹白沒有回答。
看到祖父母之後,才知道人類可以活到那麼老,經歷那麼大的苦難,照這樣看來,她自幼豐衣足食,純粹因為幸運,得到的已經那麼多,偶而退一步,讓一點點給別人,也是應該的。
話雖如此,第二天銷假回到公司,照樣與同事爭個面紅耳赤。
事後尹白向自己交待:這是原則問題,在公,不在私。
然而還是竊笑著喃喃自語:「力不從心,心靈固然願意,肉體卻又軟弱。」
與妹妹們分手之後,感覺惆悵,辦公廳中偶而有誰笑起來,尹白便會懷念那段充滿歡笑的日子。
天天那樣過倒是不錯,吃飽就玩,玩累去睡,醒了再來,可惜銀行存摺裡款項不足以過這種生活。
還是得上下班。
做工才一年多就有這種心態,難怪大堂中坐有一位老書記,從早到晚,每隔三五分鐘,就要長歎一聲:唉——大家都以為他會有下文,不知要訴說什麼,但是沒有,隔五分鐘,他又來了,唉——引得所有年輕人都笑起來。
老人胸中一定有無限積鬱吧,藉太息聲徐徐吐一點點出來。
尹白靜靜看著他,難保沒有一日,自己也會變成這樣。
下班,小紀來接她,車子停在門口,他照常把右臂枕在窗框上。
尹白彎下腰說:「我已經約好同事去喝一杯。」
「上車來,我送你去。」
尹白坐上車,他卻不問她目的地在哪裡,一逕把車駛上山頂。
停定車子之後,他問尹白:「你知道了?」
尹白微笑,「知道了。」
紀敦木聲音很僵,「為什麼不攤開來說個明白?」
「因為我奸詐、卑鄙、險惡。」
「尹白,我同你之間,已有一定瞭解,不必用這樣口氣說話。」
「那麼,全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尹白一直維持笑容。
紀敦木沉默,他握緊拳頭,一錘敲在駕駛盤上。「尹白我對不起你。」
「沒問題,我們之間,尚未涉及任何承諾。」即使有,也可以敲碎。
「你是幾時知道的?」
「我知道的很遲。」
「幾時?」
「昨天。」
「為什麼是昨天?」
「你的秘書有一刻猶疑,使我想起,台青與我的聲音,由外人聽來,一定非常相似。」
小紀不出聲,到這個關口,他還能說什麼。
「列位家長早已看出端倪來,薑是老的辣,真正不錯。」
尹白轉頭看著小紀,「現在我才明白,你跟我們到上海,是為著台青。」
「不。」
「算了,紀敦木。」
紀敦木衝口而出:「你知道台青多象初出道的你?一個溫柔的天真的單純的沈尹白,任何男性夢寐以求的對象。」
尹白的笑容終於掛不住,她答:「我們兩個人不能比較,她太美太好,我從來不曾象過她。」
「尹白,這件事不會影響你們姐妹感情吧。」
尹白拍拍紀君的肩膀,「紀,你的最大弱點便是對自身估計過高,請開車送我去鷹獅酒館。」
「尹白,我知道你多麼倔強——」
「是,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回到家中,我會哭得連眼珠子都掉出來,這滿足了你吧。」
「尹白,那個晚上在外灘散步,我真希望你會嫁給我,我渴望成家立室,你卻要努力事業學業。」
「紀敦木,請你開車,我已經遲到半個小時。」
「台青並沒有把她地址告訴我。」
「明天我會叫秘書抄給你。」
「她不肯,她叫我先向你交待清楚。」
果然不是個糊塗的女孩子,沈家的女兒,不是沒有意志力的弱質女流。
尹白問:「然後怎麼樣?」
小紀垂頭喪氣地說:「然後才有資格嘗試約會她。」
尹白聽了先是一征,哈哈笑起來,說得真好,不愧是沈尹白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