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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描紅也開始明白古時女人為何動不動以身相許報答大恩,她們一定是想圖個一了百了。

  描紅問:「台青幾時來?」

  「快了。」

  台青先來,她父母殿後。

  尹白心裡很清楚,台青是要爭取時間來見一個人。

  描紅在飛機場看見紀敦木,當然也明白了。

  小紀對著那麼明亮的四隻眼睛,惶惶然流了一背脊汗。

  但他相信尹白會瞭解會原諒他。

  尹白始終維持笑意,習慣了,出來做事的人,再不高興,也不能將喜怒哀樂形諸於色,以免招致更大的損失及侮辱,日子久了,尹白漸漸深沉。

  紀敦木站在尹白身邊,似向神父告解的教徒,絮絮地說:「我因公出差,探訪過台青一次。」

  嘴巴長在紀君身上,他要解釋,尹白只得聽,雖然她一直認為上帝造人,應該在耳朵上裝個開關,可以開合,免得聽多了廢話聽得生繭。

  紀敦木低下頭,他站得很近,那股熟悉的資生堂男用古龍水清新草藥香味傳過來,尹白又希望上帝可以在人類鼻子上也添個開關。

  尹白心裡想的是一件事,做的又是另外一樣,她拍拍小紀的肩膀,「你要是堅持耿耿於懷,徒令台青難做。」

  小紀感動之極,順手握住尹白手背,深深吻一下。

  描紅看到這一幕,至為震盪震驚,可能嗎,看得這麼開,做得這麼大方,表現得若無其事。

  太殘忍了。

  尹白為何虐待自己?

  描紅知道她要學的事太多,但這一項,她無論如何不要懂得,她情願一輩子做個狷介小器女人,換了是她,她起碼叫紀敦木吃一記耳光,還有,要好好教訓台青,愛不愛這個男人是另外一件事,但他不能丟她的臉。

  尹白抬起頭,看到描紅一臉不滿,向她笑笑,似說:將來你會明白。

  台青出來了。

  小小黑色棉上衣,露背,配短裙子,頭髮用一條寬緞帶束起,更顯得劍眉星目。

  候機室眾人以為是哪一個女明星,紛紛轉過頭來。

  台青一眼看到尹白,大聲叫姐姐,再看到描紅,又喊二姐,把手挽著的一隻行李包扔在地下,奔過來與她們擁抱。

  描紅見台青一派天真,實在不願相信她是一個壞女孩,只得也迎向前來。

  台青關懷地問描紅:「習慣嗎,趁這會子多吃點多穿點。」

  描紅不以為然,甩開台青的手退後一步,她把她當次百姓,鄉下逃荒上來的難民?

  尹白見勢頭不對,連忙一手拉一個妹妹。

  那一邊紀敦木見有機可乘,拾起行李包跟在她們後面。

  誰知台青生氣了,轉身在紀君手上搶過那只巨型背袋,氣鼓鼓佯裝不認得他,拉著姐姐往前走。

  尹白大表意外,揶揄紀君:「同志仍需努力。」

  描紅卻覺得台青可能在演戲。

  最尷尬的是紀,棄了那邊的船,卻登不上這廂的艇,兩頭不到岸。

  在異性群中小紀也算是無往而不利的一個人物,此刻被台青冷落,有難以下台的感覺。

  明明在台北見過她,還是好好的有說有笑,忽然臉色說變就變,分明是耍手段,紀敦木停住腳步,看著三個女孩子的背影,心中如倒翻五味架,尹白從來不曾這樣對待過他,尹白是個公正的女子。

  就因為這樣,尹白也欠缺一絲女性應有獨有的狡黠韻味,而台青,她是一個狐女。

  紀敦木自嘲:誰說人不會犯賤?他急步追上去。

  台青始終不曾正面看他,隨姐姐到停車場取車。

  描紅到這個時候,更不方便與他招呼,她要是再一插手,關係豈非比大代數更加複雜。

  紀君進退兩難,不由得惆悵起來,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罷了,他與她們三姐妹翩翩起舞,何等熱鬧,如此良辰美景,可能永遠不會重視。

  只有尹白一個人向他搖手說再見。

  上了車,描紅坐後面,台青在前座繫上安全帶,轉過頭去說:「這下子你的願望可達到了。」

  描紅不去理她,眼睛看路上風景。

  尹白陪笑道:「出外留學是我們所有人的願望。」

  台青略覺氣氛有點不對,訕訕地說:「但是對描紅來說,尤其難能可貴。」

  描紅忽然冷笑一聲。

  尹白心裡著急。

  果然,台青問:「描紅怎麼了?」她可以嗅到敵意。

  尹白急忙說:「剎時間離開家鄉,她已算適應得很好,對了,我們三個很快會成為一家大學的同學,多開心。」

  台青看著姐姐,「爸爸說你不必犧牲學業來支持描紅,描紅的學費由他來付。」

  尹白笑道:「這些細節可以慢慢商量。」

  誰知描紅說:「尹白,我情願做苦工都不要他人施捨。」

  火藥味漸重,尹白暗暗叫苦。

  台青訝異說:「我爸爸是你叔叔,請你不要見外。」

  描紅搶白,「我不會像你,別人的當自己的。」

  台青漲紅面孔,「你講什麼?」

  尹白大叫:「小姐們,不要說下去了。」

  描紅提高聲音,「你為什麼搶走姐姐的男朋友?」

  台青喊:「我沒有!」

  「還說慌,你這樣對姐姐,良心何在。」

  「這事姐姐信我無辜,我不必向其他人交待。」

  「姐姐甘吃啞巴虧不同你吵才真。」

  尹白懇求:「請停止討論這個問題。」

  台青辯曰:「那人到台北來,只說姐姐有話托他講,我並沒有同那人多話。」

  描紅冷笑,「這就怪了,那人神機妙算,忽然就知道你幾號來香港。」

  台青語塞。

  描紅責備她:「你太過份,還叫他到飛機場來耀武揚威,不給姐姐留一點面子。」

  台青瞪著描紅,「你才可怕呢,你這個紅小兵,你就會清算人。」

  這句話如刀子一般割傷了描紅,她在後座跳起來,「沈台青,我不能與你靡爛腐敗的心靈交通。」

  台青瞪起大眼睛,「姐姐不在這裡的話,我就打你。」

  尹白大受刺激,車子走之字。她只得駛到最近的避車處停下來。

  「小姐們,求求你們,不要再吵了。」

  她伏在駕駛盤上,忽然之間,覺得無限疲倦,無法控制情緒,開始哭泣。

  描紅與台青十分吃驚,面面相覷,自動噤聲靜下。

  尹白飲泣一會兒,用紙手巾抹乾眼淚,「不要再為這種小問題爭吵,想一想,我們三姐妹聚頭的機會率微之又微,應不應該珍惜。」

  描紅低聲倔強的說:「這也不表示台青可以隨便欺侮人。」

  台青不服,「我問心無愧,不過,我聽姐姐的話,你可以繼續侮辱我,我決不回嘴。」

  話雖如此說,唇槍舌箭卻未有稍止。

  尹白正在束手無策,忽然自倒後境內看到一名交通警察將他的白色機車駛過來停下。

  尹白忽然想到那條大人恐赫孩子用的、百發百中之千年古方,說道:「警察來了」

  果然,描紅與台青兩人有強烈反應。

  尹白暗暗好笑,「證件都在身邊?」

  她們同聲同氣答:「在。」之後又瞪對方一規。

  警察過來,俯身問尹白:「小姐,有什麼事嗎?」說的自然是粵語。

  台青與描紅聽不懂,簡直不知道錯在何處,現出傍徨的樣子來。

  幸虧交通警察年輕英俊,禮貌周到,說話又客氣,不然的話,連尹白都要緊張起來。

  當下尹白說:「剛才車頭好像有點奇怪的聲音,所以我停下看看。」

  警察問:「現在還有沒有事?」

  「我正想駛回大路。」

  「我替你開路。」

  「謝謝。」

  警察上了機車,尹白跟著他駛出大路。

  描紅緊張的問:「我們到哪裡去?」

  尹白緊蹦著臉,「他要請我們到局裡去談話。」

  台青面孔刷一下變白,「為什麼?」

  「因為這車上有人不友愛。」

  描紅與台青一怔,立即明白了,羞愧地靠在車座上,不再出聲。

  尹白鬆口氣。

  那位警察向尹白打一個手勢,把機車駛遠。

  一直到口家,尹白都可以安心駕駛。

  同時她也注意到,有一輛小小紅色開篷車尾隨在後。紀敦木的車子。

  到達家門,台青先訕訕開口:「姐姐把我們當小孩子。」

  尹白看她一眼,「非凡作為似孩子的,都怪不得別人把他當孩子。」

  描紅躲在尹白身後,一個字不敢說。

  紅色跑車在她們身後停住。

  尹白走過去,對它的司機說:「今天到此為止,我們都累了,需要休息,你暫且打道回府,明天請早。」

  紀敦木覺得這番話非常合理,尹白已經做得無懈可擊,況且樓上有沈先生沈夫人在,以他目前的身份不知向長輩如何交待,就此收蓬也很應該。

  他把車子調頭,並且對尹白說:「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語氣非常誠懇逼真。

  且不理這是否與小紀的精湛演技有關,尹白苦笑,誰要男人衷心銘謝?她只要他們愛她。

  愛,愛愛愛愛愛,愛得眩暈,不能自拔,眼裡只有她一個人,尊她為大,有若神明,寵得她頭昏腦脹,天地變作薔薇色,世界只剩他們兩人。

  誰要男人把女人當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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