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明生凝視尹白,「你好像一隻母雞維護小雞似保衛她。」
尹白沒有生氣,笑問:「是嗎,你覺得是?或許是。」
「她一定是個可愛的妹妹。」
「當然。她問我,是先有那麼多的頭要洗,超級市場才有堆積如山的洗頭水,抑或見到那麼多的洗頭水,人人才開始洗頭,多麼有趣。」
「尹白,希望你不要把人當作小玩意。」
「韓明生,你豈敢質疑我對妹妹的感情。」
「請你鎮靜一點。」韓君不住拍尹白的肩膀。
尹白問:「你想不想見她?」
「才不,我會妒忌。」
韓君走了尹白才鬆口氣,聞說許多有辦法的女子可以同時應付三五七位異性,真是天賦異稟,尹白吃不消這種艷福,一個過去男友,一位現任朋友,已經使她精神緊張,腰骨發痛。
匆忙去到約定的地方,只見描紅已經坐在那裡,但是神色略見驚惶,有個陌生男子正趨前與她說話。
豈有此理,大膽狂徒,尹白連忙走過去,竟在公眾場所調戲良家婦女,吊其膀子,敢情是活得勿耐煩了。
描紅看見尹白叉著腰站在那男子身後,一鬆弛,便忍不住笑出來。
那男子會講普通話,正欲進一步說出他的意願,尹白已經把領班請來,叫他走開。
他猶自辯曰:「我不過想問一問這位小姐可願意做女演員。」
「不,我們不做女演員、女明星,或是女戲子,或是你可以想像的同義稱呼,我們只想好好喝一杯檸檬冰茶,請你退下。」
那人訕訕回座。
描紅不忍心:「也許他有誠意。」
「他們都是披著人皮的狼,有什麼真心?」一說出口,尹白才覺得這個控訴太嚴重,吐了吐舌頭,笑起來。
描紅也笑問:「可有人叫過你做明星?」
尹白搖搖頭,落實地答:「從來沒有。」
描紅不相信,「怎麼會?」
「像我這樣類型的女孩子太多,你抬頭看看,單是銀行區起碼三十萬名。」
描紅低頭吸了一口冰茶,「在自由市場做演員,收入一定不菲。」
「是:一排排失敗的骷髏頂住一兩個紅透半邊夭的偶像,我才不要冒這樣的風險,成敗機會率差異如此大的行業,其中競爭之慘烈黑暗,可想而知。」
描紅點點頭,「肯定是。」
「你想都不要想。」
描紅心裡存著一個問題已經很久,索性趁這個時候問了出來:「尹白,怎麼不見紀敦木君?」
尹白一怔,剎時間無限惆悵湧上心頭,勉強笑著,「你倒還記得這個人。」
描紅見到這個慘淡的表情,馬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真可惜,紀君堪稱是一個翩翩美少年,即體貼又會玩,描紅十分留戀這樣的姐夫,要什麼,只要同他說一聲,略見唯唯諾諾,便叫姐姐去督促他,比擁有兄弟還強,因為兄弟最終會成為別人的姐夫,為別人疲於奔命。
描紅咕噥,「我不相信他會找到比你好的人。」
尹白乾笑數聲,「有,許多人都比我好。」
「他會後悔的。」
尹白搖搖頭,大都會的男女關係十分先進,因地位平等,不分強弱,互不拖欠,一旦分手,誰也不會祝福誰,還有,誰將來反悔,都於事無補,感情的投資亦與外幣股票的投資一樣,蝕了老本,只怪眼光不夠,不能怪美金藍籌不聽話沒良心。
這點,將來要好好同描紅解釋,不然的話,還真的不配做時髦女性。
反正在討論私人感情問題,尹白用英式口吻問:「這次南下,你有無需要向任何人說再見?」
描紅漲紅了面孔。
「他一定很傷心吧。」
描紅黯然低頭。
原來她的憔悴尚有許多因由。
尹白歎口氣,「生活中充滿了『你好』『再見』,我們每個人過的,都是迎送生涯。」
描紅忍不住笑,「姐姐,我真愛聽你說話,一句是一句。」
紀君不在,尹白已經失去大半幽默感,描紅不敢說出來,原本,小紀答應帶她們到夜總會及的士高觀光。
描紅說:「姐姐,你不愁沒有新朋友。」
但是,已經不是那個人那回事那股滋味。
尹白看著二妹付了帳,便離開咖啡店。
那位星探猶自瞪著描紅端詳。
經描紅一點題,尹白也開始懷念那輛小小的紅色跑車。
尹白的內心其實沒有外表一半那麼瀟灑,但她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包括父母姐妹在內。
一連串的餞行使沈家三口疲於奔命,總而言之,吃完又吃,吃了再吃,鮑參翅肚實在油膩難以消受,只得頻頻沖果子鹽幫助消化。
許多時候,描紅留在家中,與家務助理作伴。
她迷上了英文電視節目,補習完畢,學生走後,便靜心欣賞,有不明之處,尹白回來,同她討論。
沈太太暗暗留意越發覺得這樣聰敏好學,言行謹慎的女孩子實屬少有,寄人籬下,而能做到不卑不亢,真正難得,這樣的性格如屬天賦,那是家教好,假使是後天培養,便是工心計。
無論如何,皆是人才。
有一夜,描紅在看新聞報告,電話鈴響,女傭正在淋浴,描紅便去接聽。
「沈公館。」
那邊問:「尹白?」
他認錯了人,描紅卻不會,「你是紀先生。」
「噫,你是哪一位?」
描紅一樂,莫非事情尚有轉機,連忙答:「沈描紅。」
「唉呀,你們三姐妹的聲線一模一樣,你是幾時來的?」
「有一段日子了,姐姐出外應酬,要不要留話?」
「稍後台青與你們會合,可就熱鬧了。」
描紅一怔。
台青要來是誰告訴他的?
是尹白嗎。
紀敦木接著說:「我下星期到台北,你有沒有話要帶給台青?」
描紅馬上明白了,她心底閃過一絲憤怒,這不是真的,台青怎麼可以這樣子!
紀敦木笑問:「尹白有無帶你到處逛?這城市自有它美麗的一面。」
描紅無心再說下去,「姐姐回來,我同她說你找她。」
「描紅,」紀敦木頓一頓,「尹白有沒有怨我?」
描紅聲音有點冷,「尹白從無怨言。」
「你說得對,我一直沒有聽到她說任何人的壞話。」
描紅說:「再見。」
沒想到是台青,俗語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伶俐的台青應該懂這個道理。可憐的尹白,難怪似有難言之隱,原來吃了這樣的暗虧。
描紅十分生氣,她握緊拳頭,在客廳踱步。
電話又來了,也是男生,亦是找尹白,語氣好不溫和,聲音叫人舒服。
「尹白出去了。」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她妹妹沈描紅。」
「呵是。」描紅有點意外。
「尹白時常提起你,這樣吧,請跟尹白說,韓明生找過她。」
「好的。」
但願這是尹白的新朋友,尹白,加油,爭氣,一定要博取勝利。
剛在這時候,尹白一人用鎖匙開門進來。
描紅不見三叔三嬸,便問一聲。
「他們還有下半場。」尹白脫下白皮鞋。
「這兩位小生找你。」描紅把字條遞過去。
尹白只瞄一瞄,「謝謝你。」並不放在心上。
描紅益發佩服尹白,她自問做不到這樣大方磊落,尹白的風度修養,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學到。
尹白躺在長沙發裡,喝著冰水,卻說:「描紅,你真懂得控制情緒.你看我,不如你,一想到要離鄉別井,心裡無限煩躁。」
描紅失笑,臨走時她變得歇斯底里,午夜夢迴,想到未卜的前程,痛哭失聲,白天起來,帶著黑眼圈,強自鎮定,卻覺得天氣特別熱,人特別易累,還有,親人特別不瞭解她。
有好幾次她甚至想放棄出國這意願,根本已有工作等著她,外語學校的助教也不是每個有資格得到的職位,收入也不錯,況且,她的男朋友也在彼處任職。
放棄原有的一切,離開親人從頭開始,實在是人生道路上一件最可怕的事。
描紅聽聞過許多同類型的傳說:念英文專科的女演員早已獲得百花影后獎,差一年畢業,竟托詞到美國學電影,離開本家,結果只落得在電視片集做臨記,長時期連一句對白都沒有資格講……
描紅真正害怕。
即使後來熬出頭來,吃過這樣的苦,恐怕也得不償失。
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出來了,想必是遺傳的拼勁,像她的二叔三叔,向未知的黑暗出發。
即來之,亦無法不安之。
尹白還誤為她鎮定。
描紅不得不苦笑,「你跟台青才幸福,父母總在身邊。」
尹白回答:「你不說還好,一提起我真正慚愧,什麼年紀了,尚未能經濟獨立,這一代父母最可憐,孩子往往要養到三十歲。」
「那不會是你,尹白,我才要發誓自給自足。」
尹白見描紅臉上露出落寞彷徨之態,急急安慰她,「才不用擔心,我做你經理人好了,同你簽合同,轉讓給電影公司,已可賺一大票。」
晚風甚有秋意,她倆坐在客廳裡,也不開燈,就這樣聊下去。
描紅不能叫尹白失望,她穿著尹白的衣服,睡在尹白的房間裡,連出國的保證金都是尹白的,欠人這麼多,又不知如何嘗還,感覺奇突,施的確比受有福,因為不必受良心折磨。